更新时间:2013-09-02

失去的周末:醉酒的西西弗斯——评《失去的周末》

比利•怀尔德在和美国著名推理小说作家雷蒙德•钱德勒一起为《双重赔偿》撰写剧本的时候，两人之间的合作并不愉快，甚至可以说是非常糟糕。钱德勒是一个惹人讨厌的酒鬼，怀尔德也好不哪里去。在细数了怀尔德身上的种种小毛病之后，钱德勒威胁说如果怀尔德不给自己道歉，他就拍屁股走人……对于比利•怀尔德来说，这无疑是一次难忘的合作经历。在《双重赔偿》折戟奥斯卡之后的第二年，怀尔德拍摄了《失去的周末》这部讲述堕落酒鬼的电影，并一举捧回最佳导演和最佳影片两座小金人。我不太清楚比利•怀尔德是否是一个酒鬼，但他大概会是一个烟鬼。不过，拍摄《失去的周末》这部电影时，比利•怀尔德一定也从雷蒙德•钱德勒那个酒鬼身上获得了不少的灵感吧。

在生活中，无论是戒酒的还是戒烟的，他们多数都免不了再次犯瘾。这是一个无休止的循环。就像传说中的西西弗斯，在巨石的反反复复地堕落过程中消耗掉自己的生命。比利•怀尔德正是抓住了这种共性，在《失去的周末》这部电影中，成功地为我们塑造了一个名叫唐•伯南的活生生的酒鬼形象。借由唐•伯南的口，比利•怀尔德说出了大概是所有酒鬼的心得体会——“知道吗？圆圈是最完美的几何图形，没有开始，没有结束。”影片开始的时候，在一个镜头中，窗帘拉索尾端的一个小圆圈在前景中摇荡，唐•伯南则在后景中整理行李。在视觉上，这个小小的圆圈对唐•伯南的形象产生了强大的压迫力，便隐喻着人物作为一个酒瘾者的西西弗斯式的悲剧命运。

在整体上，影片也采用一种环状的形式。影片的开始，镜头从城市的远景开始横摇，慢慢推进到唐•伯南的窗户里。而在影片的结尾，镜头则从这个窗户里拉出、横摇，最后又回到城市的远景里。我不太清楚是谁最先在电影中采用这种手法，它无疑是许多电影大师都热衷使用的。在希区柯克的《惊魂记》中以及罗曼•波兰斯基的《失婴记》中，都可以看出对这一手法的运用。甚至史蒂文•索德伯格在他的新电影《副作用》中仍然不厌其烦地、可以说是毫无变化地运用它。这种手法出现在影片中通常都是告诉我们，影片所讲述的故事在整个社会中具有一种普遍性。在《失去的周末》这部电影中，它作为一个形式上的圆圈，同时也喻示着酒瘾者那无休无止的循环式的堕落。

比利•怀尔德是讲故事的大师，也是撰写台词的高手。他总是能为我们写出饶有趣味、耐人寻味的情境。在他的电影中，你很难找到哪一个场景是为了打酱油而存在的。而对于《失去的周末》这部电影来说，最大的挑战无疑就是如何把唐•伯南这个人物的内心斗争和堕落的过程通过银幕画面表现出来。比利•怀尔德显然出色地完成了这一任务，这也是影片的魅力所在。我们每个人都能很轻松地在影片中关照出自己的影子，无论这个影子是和我们手拉着手站在一起，仰或是站在我们的对立面。我们的内心总是埋藏着堕落的种子，只不过大多数人都会选择把它埋藏在内心深处最贫瘠的土地里。而这颗种子则时刻引诱着你去给它浇水施肥。

影片中的唐•伯南一心想成为一名作家。在大学的校刊里发表了几篇文章之后，他辍学专事写作。弟弟则为他提供生活上的支持。不过唐的写作显然并不符合大众的口味，在被出版社拒绝之后，他再也无法写出任何文字。由于对自己的怀疑和不自信，他开始酗酒。他兴致勃勃地对酒吧的老板奈特述说喝酒能使自己变得多么“牛逼”的时候，丝毫也没注意到，奈特早已在摩拳擦掌，时刻准备扑过来把他狠揍一顿。幸运的是，唐有一个尽心照顾他的弟弟，还有一个死心塌地爱着他的女友海伦。虽然唐已经堕落成为一个暴躁易怒、谎话连篇、不知廉耻的小丑，但是海伦和弟弟仍然努力帮助他走出困境。无论如何，亲人对他的爱和不放弃，反而加重了唐内心的罪恶感，因为他总是一次次地让这些爱他的人们失望。他渴望把自己隔绝在一个不被打扰的小空间里，海伦在楼下彻夜等他归来，他却早已悄悄溜进房间里大饮特饮……

整部影片正是描写在两天的周末里，唐一个人慢慢堕落，最终几乎走向死亡的过程。比利•怀尔德用一系列生动的事件把这个抽象的过程直观地展现出来。在酒吧老板奈特的讥讽下，唐发狠要写出一部牛逼的小说，他回到住处却酒瘾又犯。唐于是跑到一个高档酒吧里喝了个饱。他当然付不起酒资，于是把手伸向别人的钱包，结果被人像狗一样赶了出来。第二天，他被女友海伦打来的电话吵醒。他当然没有脸面再接这个电话，不断响起的铃声也让他倍感煎熬。他抱着打字机逃离了自己的家门。当他满大街寻找当铺，要把打字机当掉换取酒钱的时候，他已经彻底抛弃了自己所有的野心和梦想。由于适逢犹太人的赎罪日，所有的当铺都关门了，他于是跑去央求酒吧老板奈特的施舍……唐不慎跌下楼梯，被人送进戒酒医院。在医院中，一个护士试图启发他，像他这样的酒鬼的最终命运——在一个个恐怖的幻觉中走向毁灭。夜间，其他的酒鬼酒瘾发作，引起骚乱。唐趁乱逃出医院。他径直走进一家酒肆，冲着老板说道：“酒我是非拿到手不可，不管用什么方法，我要带着这瓶裸麦酒离开这里。”卖酒的老板显然被他这种架势吓坏了。唐回到家中，女友海伦的电话再次响起。此时的唐已经丧失了所有做人的尊严，变得麻木，对电话充耳不闻。到了晚上，他终于看见了医院护士所说的那种幻觉。他先是看到一只老鼠在墙上的小洞里磨牙齿，继而看到一只硕大的蝙蝠在屋里飞来飞去，然后钉在墙上把那只老鼠活活咬死。他难以自抑地像一只被宰杀的猪一般疯狂地嚎叫……他终于预感到自己生命的结束，第二天就跑去当铺把自己的手枪换回来，准备自杀了……

这就是大多数酒鬼的命运，在酒瘾所赐予的反反复复的挫败感中走向毁灭。其实，与这些酒鬼相比，那个推巨石的大神西西弗斯显然要幸运许多。终于有一天，西西弗斯把推巨石看做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并陶醉其中。众神再也无法用巨石来给他造成惩罚，便停止了巨石的下落。但是对于酒瘾者来说，无论如何不能把酗酒看做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他只能依靠自己坚强或者软弱的意志来与之抗争。他最终要么成功，要么就慢慢地毁灭。

比利•怀尔德一直以来以拍摄喜剧而闻名，但他拍摄的《双重赔偿》也成为黑色电影的最伟大的代表。许多人都把《失去的周末》这部影片也列为黑色电影的范畴。因为，它同样讲述了一个严肃的有关于堕落的主题，还有那像鬼叫一样慑人心魂的配乐，以及那些逼仄、极富压迫感的构图。其实，比利•怀尔德本人并不喜欢用某一电影类型把自己束缚在条条框框里。在他拍摄的最好笑的喜剧里，我们同样会发现一些多数人都不愿去触碰的黑暗面。我们很难只从形式上就断定一部影片是不是黑色电影。就《失去的周末》这部电影而言，它显然不太可能是一部黑色电影。这不仅在于影片的主人翁唐•伯南最终成功得到救赎的可能性，还在于，影片中的人物总是那样的可爱，富于人情味，值得同情。

唐的女友海伦是一个身材娇小、可爱、坚强的小天使。她总是示意唐弯下腰来，然后给他一个香吻。海伦并没有因为唐酗酒就疏远他，她始终坚信没有什么困难是她的爱情所克服不了的。唐的弟弟一直尽心尽力地照顾他的生活，为了帮助他戒酒，弟弟甚至跑去各个酒吧里告诉他们不要赊酒给唐。在影片的开始，当唐让弟弟去找那台打字机，谎称要带着它在度假时写出自己的小说时，弟弟为唐的重新振作欣喜不已。滑稽的是，唐只不过是要借故把弟弟支开，好趁机把自己之前藏在窗外的烈酒塞进行李箱……影片中还有许多其他的滑稽桥段，但由于电影探讨了如此一个严肃的主题，我们在看第一遍的时候，便不大可能笑的出来。在影片的最后，女友海伦成功阻止了唐的自杀，并帮助他重新找到自己丢失的梦想和希望，酒吧的老板奈特也适时把唐丢失的打字机送来。唐打算赶在弟弟回来之前，把自己这两天切身的堕落感受写成小说。可是就在这时，唐又抓起了酒杯……管弦配乐突然爬高，我们和海伦的心几乎都被提到嗓子眼里了。突然，管弦乐又陡转急降，我们看到唐把嘴里的烟丢进这个酒杯里……

在好莱坞，酗酒作为一个敏感的社会问题一直是电影的禁忌。用一整部电影来深入挖掘“酗酒”这一话题，更是不曾听闻。据说，美国当时的白酒工业曾付给派拉蒙影业公司500万美元，要求他们不要发行这部电影。影片的拍摄也一度遭到戒酒组织的骚扰。在比利•怀尔德的坚持下，影片首先进行了小范围的限制性的放映，结果得到评论界的一致赞扬。派拉蒙的巨头们喜出望外，影片这才得以全面发行。

有趣的是，在影片中，我们时刻能够感受到的是主人公唐•伯南陷入城市钢筋水泥包围之中的无奈与恐惧。白酒、铁栅栏这些现代工业的产物经常出现在画面的前景中，像一颗颗西西弗斯的巨石压在后景中唐•伯南的身上。这与在银幕之下，白酒行业这一现代工业的代表对于影片发行的阻挠形成巧夺天工的比兴。现代工业组织对于个体的人的无情压迫作为一个母题，仍将贯穿在比利•怀尔德以后的创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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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侠客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