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0-02-28

阳光普照:阳光下的背后灵

从钟孟宏到中岛长雄，从司马光到背后之灵……
一、砸向自己
阿豪的自杀，将整部作品分割成两个部分。
钟孟宏让主角之一“莫名其妙”地突然死去，这很大胆，稍用不好会是大败笔。显然，这一笔写得后劲极强、余音绕梁。
起初对阿豪着墨不多，大致可以这样描摹他的形象：成绩优异、温文尔雅、安静善良。许光汉的外形又那么干净阳光，让阿豪显得完美。
我不认为“完美”在形容一个人时是个好词，“完美”意味着要如人所愿、无可指摘，也意味着要面面俱到、阳光普照。所有的光亮照射于外，所有的阴暗掩藏于内。累且失真。
阿豪总是发呆，若有所思。在同学趴桌入梦的时候他举目四望，在同学认真听课的时候他神游四方，他到底在想什么？戏里的家人、老师、同学都不知晓，戏外的观众更无从得知。胡乱揣度自杀者的想法往往徒劳，甚至无礼，死者不能说话，但他们在生前可能对此有过“旁敲侧击”。
比如，阿豪对女同学晓贞讲的那个“鬼”故事——
司马光与伙伴玩捉迷藏，扮鬼的他很快将躲藏的伙伴一一找到，所有人重聚时，他却坚称还有一个人没被找出来，同伴们觉得他莫名其妙。随后他们来到一口水缸前，好奇里面装着何物，司马光勇敢地拾起一块大石头，砸向水缸脆弱处，水柱如泉涌，大家的眼光望进缺口，发现里面确有一人，是个身上沾满污泥的小孩。
“赤裸的小男孩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露出一双空洞的眼球，他长得和司马光一模一样。所有的人好像看见鬼魂一样开始四下逃散，只剩下司马光一个人怔在原地，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
这个故事不是钟导原创，是台湾著名小说家袁哲生所写，出自《寂寞的游戏》一书中的《脆弱的故事》，引号中的文字即来自小说原文。值得一提的是，袁哲生在其38岁那年自缢身亡。
我以为，司马光是借捉迷藏的游戏来找自己。那个聪明又勇敢的司马光只是同伴眼中的他，还有一个怯懦阴暗的司马光，躲在缸里，一边羞于见人，一边渴望被发现、被接纳。打破水缸后，里司马光曝光在众目睽睽下，旁人被吓跑，留下茫然的表司马光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这是我吗、我有这么可怕吗以及我该如何与“我”相处？
缸中的我，是内在的我，是不被外人所了解的我，是躲在阴暗角落的我，而这，也可能是最真实的我。每个司马光，都渴望一个大水缸把自己包裹起来，同时既希望又恐惧小伙伴们能找到那个藏在缸里的“我”，这种抑郁的矛盾感和无力感可怕又可怜。
阿豪第一次送晓贞回家，就毫无来由地讲述这么一个奇怪的故事，我猜这是他的倾诉，仿佛在告诉她：我就是那个司马光，我也有污浊脆弱的一面，我也想躲在缸里。全家人指望他，所有老师、同学盯着他，阳光晒得他发烫。
漆黑夏夜的那一跃，是阿豪砸向水缸的巨石。
这可能是他最勇敢、最真切的一次示人，可惜也是最后一次，无可挽回。
钟导在自己的处女作《医生》里就曾把镜头对准“少年的自杀”，那个向往死亡的少年曾纯真地说：“很多事情要去经验，包括死亡。”丧子的母亲抽泣道：他真傻！
一直暴晒会疼，一直阴凉会冷，最后自行车上的母子穿梭在林荫道上，阳光透过树叶编织的网洒在他们脸上，那斑驳，是冷暖、起伏、生死之间，片刻的温存。
二、断手之后
后半部分开始。
钟导在《停车》里让高捷饰演了一个断手的前黑帮混混，在《阳光普照》里又让张立东饰演一个断手的学生混混，他们都是配角中的配角，匆匆过客，却透露着导演对于“残缺”的思索。
《医生》残缺在13岁就自缢身亡的儿子；《第四张画》残缺在失去一个儿子的郝蕾和童年即失去父亲的另一个儿子；《失魂》残缺在“神秘”死去的母亲以及女儿；《阳光普照》残缺在自杀的阿豪。
亡灵以缺席之姿参与生者的生活。
死亡不止是过去时，还是现在时，当然也是未来时。
这些亲人的离世对家人的影响，如同断手之于躯体，可以继续生活，心里却永远失掉一块，丢了魂一般，不可承受之痛。不论过去多久，每每想起，还是会辗转反侧，会痛彻心扉，会过不去。
阿和偶遇做了修理工的黑轮，带着愧疚盯着那只假手，黑轮笑问想知道没有手的感觉吗？他用另一只健康的手抓紧阿和的拳头，让他用力挣脱，阿和使不上劲。对，残缺对于生者就是这样的感觉，深深的无力感，无法解脱。
陈以文饰演的父亲，一个失败的父亲，一个从只肯承认有一个儿子到只能承认有一个儿子的父亲。他苦心想亲近大儿子，却羞于表达，只能一年送一本“把握时间、掌握方向”，然而时间和方向都不可掌控。他刻意要疏远小儿子，恨铁不成钢，尤其在“完美”的阿豪的映照下，阿和像个残次品，最后却被迫把全部的“父爱”投射于这个残次品。
阿豪是断掉的那只手，而阿和是留存的那只手。这个父亲能做的只能是“保护”好另一只手。最后，不惜赌上自己性命、赔上他人性命。
“爱”是自私。
三、背后有灵
背后灵可能也分善恶，它跟在你背后，缠绕着你。善有善果，恶有恶报，每个人要承受自己的业所对应的报。杀人放火也许会能给你带来金腰带，但内心的惶恐不安就是压在你心头的那只背后灵。
阿和叫上菜头去砍黑轮的手，回头把罪责统统推掉。菜头是个莽夫，但至少那手是为哥们而砍，阿和的确欠他。于是菜头不停骚扰，让阿和不可自拔，菜头成为他的恶背后灵。
阿和父亲不断用语言羞辱黑轮父亲，明知菜头家境贫寒却分文不出，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回头发现小儿子被菜头纠缠，竟下毒手，为了守护自己唯余的那只手，父亲成为阿和的善背后灵。
“犯错的人很容易留下轨迹，让后面的人一直跟上来，知道你曾经怎样的人、做过什么样的事情。” 钟导如是说。
雨过天晴，阳光普照。但，这对父子会过得安心吗？阿和午夜梦回还是会念起那只残手和失踪的菜头吧，父亲即便没被警察抓到也还是会做阿豪一跃和菜头寻仇的噩梦吧。
有背后灵在，你不可能“独善其身”。可往后的路要继续走，债要还，责要负，无可遁形，悔不当初。
四、中岛长雄
钟孟宏还有一个名字——中岛长雄，是他做摄影师时的化名。他的作品基本都是自编自导自掌镜，什么事都亲力亲为，作者性爆棚。朋友看他电影的片头或片尾，发现哪儿哪儿都是“钟孟宏”的名字，劝他不如换个摄影师调剂一下。钟导当然不肯，于是自取“中岛长雄”的化名，让不明就里的人误以为他请了一个日本摄影师。
“中岛”与“钟导”同音，接上“长雄”何其“自恋”。
现年65岁的钟孟宏，留美回台后，早年一直在电影圈外围打转，片场做过助理、搬过机器，甚至卖过房子、卖过骨灰盒，30多岁了还在还出国读书时欠下的债，也曾经历过李安式的被老婆“养”，苦日子过来的。先前穷的叮当响的时候憧憬着拍电影，后来真攒下不少钱后反倒忘了初心，还是靠着老婆的耳提面命，直到40岁“高龄”，才拍出自己的处女作。大器晚成，好事多磨。
他的偶像是大岛渚和杨德昌，这么看，有没有大师遗风不好说，但的确走出了自己的风格：
他的所有人物都相互勾连，却极少同框，像一座座孤岛，尽管有血脉、人际网络编织在一起，却很难走进彼此的内心。
他喜欢抛出一个核心事件，可能只是一件小事，从停车、送货到砍手，然后让其自由生长、蔓延，节外生的枝串联起一群城市边缘人，每个配角也都做足人物小传，都是具体的人，不是抽象的工具。铺好人物网后，剩下的就是仔细观察这些挣扎者的选择与命运。
他是光影方面的大师，《医生》里用粗粝的黑白影像敬畏生死；《一路顺风》里借由戏谑又梦幻的多层次场景表达着人生无常；《失魂》里大片的鲜绿、血红以及雾气重重，揭示生机盎然又神秘阴森的人性森林；《大佛普拉斯》里透过行车记录仪展现穷人的黑白世界与富人的彩色世界；《阳光普照》里将自然光用到极致，通过强烈的明暗对比诉说着人物命运。在他的影像里，看得到台湾风土，看得到自然风味，也看得到生活百态，看得到人性善恶。
他对鱼情有独钟，《失魂》的封面海报拍的就是他们公司聚餐烤鱼时要用到的一条鱼。中岛曾说：“人生和拍电影一样，都要经历很痛苦的过程。就像你吃鱼，嘴里都是带刺的鱼肉，鱼肉很鲜美，但是刺会让你很痛。你是要一根根把鱼刺挑出来，还是将整口的东西吐出来?”
这还真是个好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