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来枕上愁何状,

江海翻波浪。

夜长天色总难明,

寂寞披衣起坐数寒星。

晓来百念都灰尽,

剩有离人影。

一钩残月向西流,

对此不抛眼泪,也无由。

这首颇具婉约风格的词,出自毛泽东之手,是他早年写给杨开慧的,流露出伟人性格中深情、温存的另一面。在电视剧《百炼成钢》中,这首词被几度提起,甚至杨开慧烈士(赵樱子饰)就义前,也在吟咏着它。

乍一看,生死关头,如此儿女情长,是否有些突兀?这符合历史真实吗?

仔细推敲,却又别有滋味:如果不是深爱着这个世界,不是渴望更美好的生活,前辈们又怎会走上革命之路?他们又如何坦然面对牺牲?在他们的内心深处,必有对人性、对世界的极大的赤诚,所以才能如此勇敢。

这就涉及一个根本问题:什么才是历史剧的真实?“历史剧的真实”与“历史的真实”,区别是什么?

德国哲学家黑格尔对此曾有精彩论述:“我们固然应该要求(历史剧)大体上的正确,但是不应剥夺艺术家徘徊于虚构与真实之间的权利。”

黑格尔的意思是:艺术家有重新书写历史的权利。毕竟,历史剧的目的不是记录历史,而是创造一个审美结构,以将历史与当下结合起来。换句话说,只有观众热爱、有益身心,才是历史剧,至于与史实是否有出入,属于末节。

从这个角度看《百炼成钢》,就会发现,它与黑格尔的论断高度契合。

没有人的现代化,就没有真正的现代化

黑格尔的论断,给出了一个重新思考历史剧的立足点,即:从“过去与当下”联系的角度看历史剧,而不是苛求史实是否准确、历史人物还原度如何。

事实上,好的历史剧之所以引人关注,恰恰在于,它准确把握了“过去与当下”联系,让观众从“旧事”中获得启迪、得到审美快感;而一味泥古,不与当下关联,不回应今天观众的关切,不考虑现实需要,这样的历史剧绝不可能成为佳作。

剧中李大钊就义的场景震撼观众心灵

可问题是:“过去与现在”的连接点究竟在哪?

过去百年,中国社会发生了剧变:从战争走向和平建国,从不断革命走向可持续发展,从谋生存走向谋发展……曾经的一些观念、经验、方法,在今天已不适用,一些观众甚至已无法融入当时的情境,无法真切理解前贤们的行为逻辑。

《百炼成钢》则独辟蹊径,站在大历史的高度,重启“人的现代化”的命题。

从传统到现代,“人的现代化”是最重要、最基础的工作。从没有一个人,能身体进入现代,脑袋却留在过去;同样,也没有一个社会,有了铁路、轮船、计算机等,却依然沉浸在往昔的观念中。

1840年以来,中华民族在现代化之路上屡遭挫折,正如陈独秀先生概括:一开始,我们以为是技术落后,所以“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继而以为是制度落后,推翻了千年帝制;可帝制推翻了,又是军阀混战,掀翻了一个皇帝,却冒出无数个土皇帝。

传统力量过于强大,窒息了现代人格的形成,而没有现代人,变革也就无法实现。当此之时,唯有热血与牺牲,方能唤醒民众,再造国魂。

这是一个“百炼成钢”的历程:

一方面,革命者要主动与传统的背景、文化、情感等进行痛苦剥离,如电视剧中,当青年毛泽东(王雷饰)开始革命,族人中的长辈毛棠圃等竟暗中举报,试图加害。

另一方面,革命者自己也可能被传统拉下水,比如剧中的陈独秀(刘威饰),他特立独行,反抗封建主义,自己却摆脱不了家长制作风,不仅给家庭带来灾难,也给党造成重大损失。

老戏骨刘威(背影)扮演的陈独秀有层次、有特色,加入了个人理解

正是沿着启蒙与反启蒙、现代与反现代的矛盾线,将“前贤们的奋斗”与“当代的需要”捆绑在一起。

效率低下的背后是道德低下

在《百炼成钢》中,前辈们的青春如此壮烈、如此盛开,引人深思:同样是青春,为什么他们的能这样灿烂,我们的却平淡无奇?每个曾经青春的人,都对自己有过期许,可为什么我们没能实现自己的梦想,究竟是谁“偷走”了我们的青春呢?

于是,《百炼成钢》打通了“过去与现在”的联系——青春的烦恼总是相似的,曾困扰前辈的问题,也会困扰今天的人们。

问题的关键在于:什么才是理想?是为了满足个人虚荣与成功,还是为国家求解放、为民族争尊严,为人类谋幸福?

在《百炼成钢》中,刻画了太多先烈的牺牲:李大钊、张挹兰、陈延年、陈乔年、瞿秋白、杨开慧……他们中最年长的(李大钊),才38岁,最年轻的(陈乔年),还不足26岁。先烈们的热血,铺就了一条从传统到现代的艰难之路。

主持人汪涵扮演的李大钊充满理想激情,比较好地呈现了革命者的风骨

《百炼成钢》不仅刻画出革命者个性之间的差异,也刻画了他们的相同——他们都有更高的理想、更大的寄托,所以才能超越小我,才拥有了不断革命的力量。

为有牺牲多壮志,

敢叫日月换新天。

在《百炼成钢》中,蒋介石、吴稚晖、张静江等,也都有一定的个人才能,但在内心深处,他们依然是传统人——将私愿置于公义之上;只相信手段,不相信原则;崇拜权力,追求权力;一切努力为个人;没有理想,只有口号。

吴稚晖因文章犀利,一度被视为革命者,可当革命之火给他“带来麻烦”时,他立刻翻脸不认人,当面背叛弟子陈延年。陈延年被捕后,吴稚晖想的不是国家会不会损失一位青年才俊,而是气急败坏于昔日弟子不听他的话。

在黄埔北伐中,共产党员在战场上表现越好,蒋介石、张静江越不安,生怕抢了自己的功,生怕失去手中的权力。

事实证明,靠吴稚晖、张静江等传统式人物,根本不可能将一个大国带出“亡国灭种”的危机境地,更不可能带领一个古老民族走上自强、自立的现代化之路。表面看,他们败于效率低下,但实质上,效率低下的背后是人格低下、道德低下,吴稚晖只想革别人的命,不愿革自己的命,而不完成自我改造,又如何领导一个大国实现脱胎换骨的改造呢?

从小我走向大我,所以他们成了“大写的人”

历史注定会牢记那批年轻人,他们笑傲时代风云,为信仰甘洒热血。

在《百炼成钢》中,塑造了许多鲜活的革命者的形象,比如瞿秋白(陈晓饰),他个性文弱、温和,他与杨之华(刘烨饰)的爱情如此甜蜜,以致他有太多的理由活下来。在《多余的话》中,他写道:“这世界对于我仍然是非常美丽的。一切新的、斗争的、勇敢的都在前进。那么好的花朵、果子、那么清秀的山和水,那么雄伟的工厂和烟囱,月亮的光似乎也比从前更光明了。”

然而,走上刑场时,瞿秋白又是那么坚决。

陈晓扮演的瞿秋白感人至深,读过《多余的话》的读者再来看剧,有似曾相识感

正如一首诗中写到的那样:

我是人

我需要爱

我渴望在情人的眼睛里

度过每一个宁静的黄昏

在摇篮的晃动中

等待着儿子第一声呼唤

瞿秋白烈士身后只留下一名继女——瞿独伊。革命者也会有种种痛苦,但从小我走向大我,使他们成为“大写的人”。

在《百炼成钢》中,类似的感天动地的英雄比比皆是,比如李大钊烈士(汪涵饰)就义前,他的学生、共产党员张挹兰拦住他说:“先生,让学生先走。”李大钊平静地回答道:“我是老师,走在前面,应该,应该。”

把这些闪耀的珍珠串联起来的,是影片中不断响起的《国际歌》,这是《百炼成钢》创作者们的精彩一笔——《国际歌》中蕴含的崇高感,以及理想主义气质,与《百炼成钢》的主题彼此共振,强化了感染力。

毛泽东在词中曾写道:

国际悲歌歌一曲,

狂飙为我从天落。

“国际悲歌”非常传神——《国际歌》确实充满悲怆,但这份悲怆绝不肤浅,它涤荡着人们的心灵——不麻木,不退缩,从小我走向大我,因为正义与光明就在前面。

无数烈士牺牲了,成就了中国革命的传奇,他们中许多人没留下姓名,但他们的精神与日月同辉

这部剧可为今天人的精神“补钙”

经过40多年经济高速发展,如今中国已成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在今天,我们已彻底走出百年梦魇,将“东亚病夫”“一盘撒沙”“有家无国”等传统糟粕基本剥除。如果前贤们能看到今天,将多么欣慰。

然而,高速增长中,也出现了一些问题,比如:过度关注物质生活,消费主义文化侵蚀等。

今天的年轻一代可能是中国历史上最富的一代人,可他们中不少人却最爱抱怨,一边埋怨“内卷化”,一边又用“躺平”对抗,他们看不到老一代人都是从996走过来的,以为自己最不幸。明明更富裕了,为什么反而会花式喊穷?这恰恰说明,物质生活不能补偿一切,人依然需要精神力量。

不向往崇高,一切个人努力都会落空;不追求公义,私民的挣扎只是虚度人生;不追求精神的丰满,物质的丰盈只能让灵魂更痛苦;不接受真实人生的伤痛,注定会留下精神上的疤痕……

《百炼成钢》的价值在于,它帮助人们在精神上“补钙”——战争年代过去了,但为人类谋幸福的理性并没过去;今天不再需要普通人去抛头颅、洒热血,但牺牲精神、奉献精神依然决定着一个人的价值。

人是万物中最主动的过客,世间万物,只有人类能构成大型社会,事实证明,在基因层面,只有人类具有组织化的天赋,再孤独的人,都会用自己的方式融入群体、为群体做出贡献,因为崇高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唤醒心中的崇高,点燃自己的天赋,这是“过去与现在”的枢纽,更是历史剧的责任。从这一点看,《百炼成钢》为今后的历史剧立下了一个标杆。


百炼成钢(2021)

又名:Refinment Of Faith

主演:王雷 夏德俊 汪涵 朱刚日尧 刘威 陈晓 张新成 佟丽娅  

导演:毛卫宁 

百炼成钢的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