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7-02-01

哈姆雷特:看到一半写影评

导演的风格入眼即觉非常熟悉,像我自己,上次让我觉得熟悉的是三岛由纪夫,但他太大发厥词,我是说,他拿来被人称道的语句,作为自己我会不好意思说。还是说导演:雄性的,截断的,纵横飞扬,下部六亲不接,内部的东西向外部突围,光色分明,硬的边缘线,基本不融化(不,我有时还融化)。他是在宣誓给你,嘿,这是个小子,他凶巴巴的但很脆弱。看到一半憋不住了必须说,看这类东西不累是因为它精彩,但它占脑,因为你时刻在用思维操控这部电影,操控和洞知它每一个细节,不停地分析——我总觉得这样的东西,它是我的对手,我不了解我就无法战胜,是这样的。
开场很漂亮。第二场新闻发布会的戏很好笑,但居然调侃、讽刺得不含恶意不让挑剔的我觉得唐突,就有意思了。
奥菲利亚和哥哥的戏,哥哥俯在她耳边说话,真是,暧昧,难怪她死后哈姆雷特要和他比较谁更爱她。奥菲利亚的演员让我感觉单薄,台词从她口中说出来,却缺少非说不可的原因。
他俩的老父亲出场大讲人生哲学的戏,让我惊叹:现代书房中,他沿白色楼梯走下来,整个空间是喑哑的灰,他在左侧,两兄妹在右边,他的台词在空间里回荡,他说话的位置在左边,而中间空出的空间在此刻变形为他的声音。这种声画交织感决不是我个人的敏感或是巧合,它是设计,它让我想到了另一部用空间来诠释声音的电影,《剪刀手爱德华》,两者才华不一样,一个张力十足,一个柔滑美丽。
谈到这里就不得不说主题:没办法,我不想现在就说的,可是不说主题我没法跟你们传达老父亲大谈特谈人生哲学那场戏真正的表意和魅力。哈姆雷特对霍拉迅说,“葬礼的残羹冷炙转眼被摆上婚礼,我宁愿在天堂遇见仇人也不愿撞见这一幕”,这句让我想了好久。在天堂遇见仇人无疑是说不幸福:天堂是至高的幸福,仇人是无法和解的人,在天堂遇见仇人即,哪怕至高的幸福降临,你也无法完全与它和解。所以话的真正含义是,“我抗拒和解的念头超过我对幸福的渴望——所以我甘愿继续仇恨而承受不幸。”上半句,葬礼残羹冷炙转眼变成婚礼酒席,原谅我无法太深入这一句,我能破解出的只是荒诞,荒诞意味着丧失秩序。再结合开场时哈姆雷特的独白,“这泥土凝固成的身躯”,别的台词我都能顺畅地理解并让它流过脑海,唯独卡在这里——我觉得它是在说禁锢:无机物组成了身躯而这个身躯是人活动、思考、一切的基础,但身躯本身却是大自然组合出的东西,妈的,该怎么说下去呢?大自然在这甚至不是有暴烈意志之君,而是荒诞的、人性无法投入其中的世界,是加缪说的诡异地厚实的不可思议没有灵魂的世界。那么泥土,它给人的感觉是破碎、无规则、粉尘状、基础而且肮脏,人的思维被这个禁锢了。人想要的是成为自己而且自由,用心灵中的爱导向世界并获得生存的理由,不是让无机的泥土做自己的皇帝。那么导演或编剧在这里做了个大对立:自然和人性。前者的内核是无秩序(秩序的意思是可被人为理解的)的,却有其外在的规则,譬如生死存亡和四季,形同慢动作宰割;后者拥有个体自由,它要求一种个人的意志轨,意志轨通过的地方生命真正变得有价值,也就是秩序。
再回到老父亲的词,所有的话语都是一个人在无秩序的人世中用以守护自己的话语:你要对人和气却不可狎眤,你要把重要的朋友牵系心中却不可对泛泛之辈滥施友情,你要富有豪阔但不要富丽奢侈,最重要的是,你要对自己忠实,因为有白昼才有黑夜,对自己忠实才不会对他人诡诈——从白昼黑夜到忠实诡诈,逻辑绕得真他妈远。我来分析:白昼是光明,黑夜是黑暗,对自己忠实无疑是光明,但对自己忠实意味着你和他人的冲突,就制造了黑暗;但假使不忠于自己,以日光漆饰黑夜,你就丧失了唯一的光明,而黑暗都被伪装成光明,人也就失去了,内在可忠诚的东西——信仰和秩序。
之后,我有印象的,描述鬼魂出现的连续几场戏:以电梯作为惊魂场所,很对头;霍拉迅对老国王的灵魂念“Speak to me”,像一根延伸出去的树枝,是充满想象力、让观众情绪能藉此扩充出去的一句台词;哈姆雷特和父亲的相遇,很暧昧,父亲进入玻璃房门前征求哈姆雷特的意见,“让我进去”,玻璃薄而反光的材质像硬塑料纸,而房间当然隐喻的是内心世界……这场戏一开始,父亲迫近他,说“My words will freeze your blood”并最后拉扯他头发时,不对头,哈姆雷特的演员太急于外化情绪,他脸上的恐惧和无辜、伸出手臂招架的动作,让我觉得抽离——十分明显的抽离,而当父亲说“杀人是一桩重罪”时我甚至怀疑演员是否知道仇恨的感觉,但到后面我的怀疑被彻底冲散,简而言之也就是入戏了。那么,为什么一开始不入戏?实话说,一方抓另一方头发和另一方伸手招架,这样的内心外化,肯定包含导演要求,它舞台化,但来得不自然。父亲和哈姆雷特的戏,除了开头的这个瑕疵,总体而言是很有容量的:这场戏让我窥探到许多我从前看哈剧时想都没想到的秘密,比如说,哈姆雷特其实是在嫉妒他母亲,他最爱的人还用说吗,不是奥菲利亚而是他父亲,他父亲是他致命的内核:白昼与光明。他是他的信仰。但他的父亲的心却在背叛者也就是他母亲身上。可是,我不把这理解为两性的感情,我觉得这在于人性:人都渴望自己是对方最重要的人,这就是原因。
后面,老父亲和奥菲利亚坐在一起,奥菲利亚在拆哈姆雷特给她的礼物,俯拍镜头,她两腿完全岔开,上面蒙着一层透明的塑料包装纸。镜头很有设计感,但我不喜欢。我觉得这里导演的表达溢出了。老演员特别好,他一开始,圆形、微秃的脸在年轻姑娘身边活脱脱地象征世俗,让人不喜,但他的头发其实银灰而微卷,具备诗性特征。接下来,父亲语重心长,“他自由而年轻,比你更自由,你不可因他失贞”,奥菲利亚看他的表情隔阂而排斥,完全不是犹豫柔弱的小姑娘,是成熟的社会女子。最后父亲干脆把女孩的脚拉过来系紧了鞋带,也是那个问题,表达溢出了。
哈姆雷特头戴针织帽在快餐店给奥菲利亚写情书,这里让我感觉情绪的断联:哈姆雷特在前文最爱的是他父亲而不是什么奥菲利亚,而奥菲利亚的演员也让人难以联系起“我的灵魂”“最美的你”等等词。
奥菲利亚在洗照片,哈姆雷特来了,他俩拥抱,他父亲手拿气球从楼下上来,哈姆雷特急忙溜号。这里也是表达溢出:洗照片太溢,而且莫名其妙,奥菲利亚的人物性格是苍白的,她为什么要洗照片?留存自己内心世界的回忆、与世隔绝、向内心效忠都说得通,可洗照片的形式本是机械性质的,它有种森冷。我不多说了,总之这个行为完全是想一出是一出,乱来而失焦。父亲手拿两个儿童气球,寓意呼之欲出:“我希望我的儿女还是宝宝,在我荫下。”气球本身柔和,是我喜欢的、能为之而感动的东西。但怎么买它的过程,导演因喜欢舞台剧手法不愿拍情节流、拍仅有个人在场的瞬间,他要将一切场面化,也可能是他觉得这没必要展示,所以没出现。
然后哈姆雷特就开始独白了,录像机里一个男人以各种姿势将手枪对准脑袋,说了一句“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带子就被倒了过去,这很好,没溢出——但它是断裂的:到底是什么激发了哈姆雷特突然回到内心?他和恋人的见面被父辈中断?力度不够。因为横竖奥菲利亚并不迷人。
我觉得这里就显示出导演的特质:他的才华体现在无比精准的秀美的剪辑、在剪辑中彰显的决断性;用台词统御故事主题,并以深刻的觉悟,准确地在莎士比亚云山雾罩的台词堆中发掘出自己想要的东西,在每一场中都围绕固定中心而旋转……更不消说镜头等气质性的东西,迷人的、有张力的、叫嚣的、脆弱的东西(但单论视听语言蒂姆·伯顿还是走在他更前面的莫扎特式的天才,差别在,这个导演有些地方会斧凿)。但他的问题是他喜欢让人物自己絮絮叨叨,这没错,可是絮叨也是表演般的,比如这种心态,我表现得很强是因为我其实很弱。那么絮叨就欠缺了真正的私人性。尤其是录像带的加入更说明了这一独白过程的非私人性(它正被注视)。而导演是否缺乏展示二人和多人关系的能力?显然不是。他敏感如鬼,多智而近妖,他让我惊叹于莎剧中本让我觉得刻板的人物底下汹涌的暗流,比如奥菲利亚的哥哥暗恋她,比如哈姆雷特执迷于父亲而嫉恨母亲、奥菲利亚说不定只是他转移注意力的工具(非常可能)。就连波洛涅特,老父亲,原著中平庸可厌的人,到这也变成了秩序和人性的守护者,保护儿女的人,安全感的化身。他的世故不讨厌,既然其基础是曾无奈地一次次看着美好被如期毁灭,证明了心中灰暗的预言。他毕竟是个爱别人的人。
只是,导演缺乏的是表明一个你所爱的人怎么移动你的心的能力。我再重复一遍,你所爱者怎么移动你的心。因为缺乏展现哈姆雷特的心被父亲或外人移动的过程,他的絮叨才显得与外部脱节。
最后说演员:
男主角很有才华,莎士比亚的台词他念得含着点咀嚼,像用牙齿念着,他表达得十分准确,莎士比亚的句子完全像是属于他的。
奥菲利亚肤白,小脸,金发而发少,眼型浮凸,像北欧人,我脑海中跃出的第一个近似体是琳恩·玛莲,她实在不适合角色,她念台词时台词是不属于她的,她的脸上的少年叛逆已掺杂社会性的判断和世故,而奥菲利亚在片中的身份和原著一样是个处女,她不像处女,她用手臂搂住哈姆雷特的动作直接是前戏了。
波洛涅特,律动感很强,台词在他心里深深地回旋,然后他将它们演绎为一种氛围:当然不是像咖啡馆那种做作的氛围,也不是像心理咨询师的氛围带着种“来向我倾诉”的诱引或命令,而是一个人,身上笼罩着淡淡的复杂和失望,他的表象可能微胖、通俗,但内里仍渐渐地渗透出一些悲哀的诗情,一种温和的宽容,隐蔽的痛楚。我真的觉得他非常了解他口中所讲的句子,哪怕是炫技般的比喻句。
霍拉迅气场和哈姆雷特不接。
继父和母亲演出了导演要的张力。
而老国王,他让我想到《美国丽人》里的隔壁老父亲,他的内心深邃迷人,他是天然的诗,是我的爱。

下半部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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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姆雷特Hamlet(2000)

又名:王子复仇记

上映日期:2000-05-12片长:112分钟

主演:伊桑·霍克 朱丽娅·斯蒂尔斯 凯尔·麦克拉克伦 

导演:米歇尔·阿米瑞亚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