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3-11-07

亲密文法:与世界相处的文法

在以色列电影(电视)学院奖上获十二项提名但没有一项进账,导演尼尔•伯格曼(Nir Bergman)的《亲密文法》却绝非一部虚张声势的影片。和煦的阳光里,男孩亚伦躲在迷人的女邻居床下,看她纤细的脚踝如何伸进柔软的鞋子,影片开头处这一幕似曾相识的情景,活脱脱就是以色列版的《阳光灿烂的日子》。它是一首关于成长的散文诗,在亚伦与自我、家人、朋友的相处中,不疾不徐地勾勒出早熟的惆怅,他那绷得紧紧的神经,带有同样多刺的、自我防护的兴奋,一如这个国家的精神写照。

长大时刻,开始苍老

生活在以色列六日战争前夕的男孩儿亚伦(Aharon)此刻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体里生长的萌芽,十岁的他和伙伴们闯入美丽而神秘的女邻居布卢姆小姐(Blum)家中,试图找到她身为“间谍”的蛛丝马迹。光斑急急地闪到洁白的墙壁上,负责放风的伙伴提醒他女主人回来了,爸爸却偏偏正在他逃生的树上修理枝桠,情急之下亚伦只好躲到了床下,伺机才成功逃脱回家。
家里似乎也永无安宁,已经步入青春期的姐姐尤奇(Yochi)执念于自己身体的变化,顾及不到同住一屋的弟弟;年事已高的奶奶总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多疑而善妒的母亲欣达(Hinda)正在饭桌上行使着在这个家庭里的权威,而父亲摩西(Moshe)只会扮演小丑的角色来取悦妻子,息事宁人。
两年后,亚伦迎来了属于13岁犹太男孩的成人仪式,在他看来,在家中举行受诫礼是那么寒酸得令人难堪。他在学校里的朋友仍然只有吉顿一个,直到日益出落成少女的耶莉(Yaeli)同时引起了这对好朋友的注意。亚伦看到了父亲在为邻居布卢姆小姐拆墙时逐渐萌生的暧昧,看到了耶莉和吉顿的愈走愈近,但对于这一切他都无能为力,或许他也不想做什么去阻止。耶莉和吉顿一同随青年会南下去农场工作了,姐姐提前离家参军去了,只剩下孤单的亚伦。这个夏天还没过完,但成长已经到来。
没有曲折的故事,《亲密文法》中有的只是鲜明的人物形象和家庭关系。父亲通常是儿子的偶像和精神导师,不知道是不是摩西这个“无能”的父亲,才让亚伦的青春期格外迷茫和艰难。母亲欣达大发脾气的时候,爸爸只会插科打诨,模仿着歌剧里吓人的咏叹调逗笑她;妻子断然把老年痴呆症的婆婆送到养老院,干脆利落地扼杀他和女邻居间暧昧的温存,他也只会一味地承受甚至哭泣;亚伦的忧惧在摩西看来才是彻头彻尾的孩子气,长不高?他说有个小个子的男人叫拿破仑最终征服了欧洲。思考有什么用?装疯卖傻吧,他说艺术家和天才永远是最先被处死的。也许这就是作为大屠杀幸存者的父亲教给儿子的生存哲学,也是一个没有受过太多教育的父亲在面对儿子时的自卑。
成长,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个慢慢理解父辈的作为、并自觉不自觉地把自己慢慢变成父辈那样的人的过程。亚伦已经意识到,父亲对于现实的妥协和接受,也许并非是绝对的懦弱。在影片的最后,亚伦来到童年无数次流连的山坡上,他和吉顿有一次失败的胡迪尼魔术表演,也曾成功利用冰箱门拔掉了最后一颗晃动的旧牙,如今再一次回到这里,只有他自己。他躲进旧冰箱里,“你不需要观众,这是你自己的表演。胡迪尼表演。”也许他会成功,也许,他头一次有了期待,希望打开门就回到过去。

个人的视角与表述

自我与周围世界的认知不断刷新,让青春期成了一个难以言说的领域。对于《亲密文法》中的男孩亚伦来说,暗流涌动的时代变革,紧张微妙的家庭关系,更加剧了他的敏感与早熟。影片放弃用居高临下的全知视角去审视亚伦的成长,而是充斥着个人和当下的经验。
从视听语言角度说,正因为亚伦不善于交际,沉默寡言,影片大量通过喋喋不休的内心独白展示他成人式的思考,甚至在最后,还出现了迷幻的蓝色海面、龟裂的荒芜大地等超现实画面,折射亚伦的梦幻与迷思;片中部分采用的手持摄影,也非常典型地模拟了亚伦的主观感受。在尝试胡迪尼逃生魔术和参加九年级篝火晚会两场戏的处理上,晃动的画面不仅配合着人物的行动(挣扎/冲撞),强化现场感,更突出了心理的焦灼慌乱——前者是亚伦被反锁在旅行箱里挣脱不开手上捆绑的绳索,后者是在九年级学生组成的强大防御圈前试图孤身突围,特别是摄影机跟随亚伦被锁进旅行箱的一刻,画面变成漆黑一片,让主观镜头赤膊上阵。
亚伦的视角同样是内在于叙事的,我们和他一样,并不知道很多事情的真相,现实唯是不可改变的结果。社区来的管理人员砍掉了布卢姆家门前的树,他们说是一个叫爱普森太太的人举报它病入膏肓,可是殷勤的父子俩明明已经费尽心力地治好了病树。“谁是爱普生?” “没有爱普生,但是树也没了。” 爱普生到底是谁?是不是亚伦醋意大发的妈妈?答案已经没有太多意义。这是成长中不断遭遇的失去,“美好之事转瞬即逝,却难以察觉”,不仅仅是一颗树,还有奶奶、恋人、伙伴。在令人尴尬的成人仪式上,奶奶的老年痴呆发作,亚伦觉得奶奶是有意帮他解围的,从心底感谢她,可究竟是装的还是真的,没人能知道了,妈妈借此把奶奶送去了养老院。
抓住当下,凝视当下,这就是亚伦对自我成长的观察。吉顿说英语是个难学的语言因为有太多时态,但亚伦看来这正是迷人之处,尤其是现在进行时——“那是一种唯美,仿佛此刻便是永恒……仿佛置身于一个与世隔绝的肥皂泡中,人们在外边观望着你,但是对你而言时间却静止了一般,他人的一秒钟对你而言是无穷无尽的,只有你自己了解自己所处的时态。”在每一个夜晚,每一个清晨,亚伦躺在床上默诵英语句式:“我正在跑,我正在跳,我正在游戏,我正在变成亚伦。记住,记住就好”——这就是最重要的,对于这个少年来说,与其说习得了亲密的文法,不如说是与世界相处的文法。

文法中的救赎

《亲密文法》是以色列导演尼尔•伯格曼的第二部长片,上一部《折翼》同样聚焦于家庭题材,在父亲离世之后,少女玛雅经历了音乐梦想与现实的撞击,最终在与家庭成员的共同努力下治愈创伤,走向未来。这两部影片都获得了东京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金麒麟大奖,在我个人看来,均属水平线上是不争的事实,只是新片的电影技法更为纯熟,但情怀似乎略逊。
近年来以色列电影在国际上频频获奖,包括Eytan Fox的《军中情人》(Yossi&Jagger,2002)、女导演Keren Yedaya的《我的宝藏》,以及2009年获得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的《黎巴嫩》(Lebanon)、获戛纳电影节一种关注单元金球奖的《阿亚米》(Ajami)、2011年获戛纳电影最佳编剧的《脚注》等等,皆得到广泛关注,更有人就此提出了“以色列新浪潮”的说法。Yosef在《The Politics of Loss and Trauma in Contemporary Israeli Cinema》中将这些影片大体分为两类,一类关注战争与政治,呈现出重写民族国家叙事的努力;另一类则将历史隐退到背景中,聚焦于日常生活展现,《亲密文法》即属后者,类似的还有巴以民间朴实交往的《乐队来访》,家庭题材的《柠檬树》、《我的爱》等等。
但是,不要指望爱思考又有野心的以色列导演会满足于日常生活的简单呈现。这些影片与其说是站在政治的对立面,毋宁说是把复杂的个人的经验熔铸在微观政治中。如同《亲密文法》的开场是一分钟的新闻报道式黑白影像,讲述了独立日前后全国各地的纪念活动,正是这一段看似独立于整部影片叙事风格的迥异段落,将以色列政治的种种——战争和解放,框定为平凡的亚伦一家的生活背景,一个挥之不去的魅影。如果不算是过度阐释的话,片名的“文法”同样代表了这样一种隐喻:生活中的事件成为句法中可以替换的语词,形成某种同构关系。例如在片中唯一的一次父子长谈中,不断出现的指代词“there”,先后指示了树上的伤疤、父亲曾在军营、父亲留下的伤疤、亚伦学校的“青年运动”组织,以及祖国波兰,在不断的换喻中,将祖国与战争指向不可言说的创伤记忆;而在母亲和女儿的对话中,爱和战争也成为一组可以类比的语词:“爱?爱就能持续几分钟,之后就是两个人感性的战争,都是战争!”但这并不意味着无解的绝望,生活早已为我们指明出路。童年乐此不疲的 “抓间谍”游戏和“胡迪尼”魔术,作为另一组同构的语词,成为亚伦与世界相处的文法中至关重要的一环——那些源自自我设置的敌手/障碍,应当通过自我,也必然通过自我来完成救赎。

原文发于《看电影-午夜场》

亲密文法הדקדוק הפנימי(2010)

又名:Hadikduk HaPnimi / Intimate Grammar

上映日期:2010-07(耶路撒冷电影节) / 2012-06-13(法国)片长:106分钟

主演:耶胡达·阿尔马戈 尼尔·伯格曼 Evelyn Kaplun  

导演:尼尔·伯格曼 编剧:尼尔·伯格曼 Nir Bergman/大卫·格罗斯曼 David Grossm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