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意難平是Jeff最後在明信片上畫的小人居然忘了加上Dwey,這個憨憨的小機器人在主人的車子裡也有自己專屬的小窩,會和狗狗爭寵,主人需要自己的眼睛時即使害怕地縮起腦袋但也還是乖乖待在原地,眼睛被拆掉後會難過地低下頭,但聽見呼喚還是會跌跌撞撞地衝向主人的方向。颶風來時它會在角落裡縮成一團,Jeff和Goodyear互吠時會嘗試加入,在垃圾堆裡用打著繃帶的腦袋搜尋著能夠讓人類主人果腹的食物,用笨拙的機械臂放進自己破破爛爛的籃子裡,最後也是為了一盒漂亮的曲奇餅努力地一次又一次伸著手臂,直到掉進陷阱——你似乎能看到它在高興地想“多漂亮的曲奇餅啊,Finch一定會很開心 :)”
Finch在機狗互吠時說的這一句“There's no such thing as dog talk”也很有意思。過度解讀一下可以聯想到圖靈測試和維特根斯坦的語言邏輯哲學。如果一個人工智能能夠在對話中讓人類測試者認為自己是個人類——即,能夠像人類一樣交流——那麼便通過了圖靈測試。然而一個通過了圖靈測試的人工智能到底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又或僅僅是以數學邏輯在模仿人類交流而並不理解交流的內容及動機呢?與此類似的問題是維特根斯坦在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中提出的“潛水艇會游泳嗎?” 在他的觀點中,語言本身(或一切行為表象)無法脫離意識單獨具有意義。被問到如何讓人工智能像人一樣說話時,很多人的回答可能是“讓AI經過大量訓練以概率邏輯來模仿人類說話”(正如當下的LLM),而維特根斯坦的回答是“讓AI變得像人之後,自然就能像人一樣說話”。所以“像人”的核心是擁有像人的意識,而不是模仿人的行為和語言本身。從這個角度過度解讀一下Jeff與Finch的對話,前者正是在用概率總結猜義,而Finch則是在表達想要和狗溝通你首先得理解它的意識、性格並與它產生情感連結,而後自然而然就明白它想向你表達什麼。這裡Jeff用的是機器的方式,而Finch用的是人的方式。
說回電影。我看完的第二天早晨起來做蛋糕,在烤箱運行10分鐘後才猛然發覺準備pâte時忘了放雞蛋,匆忙開烤箱門急救時腦海中浮現起Finch說過好幾次的那句話“I can't afford any mistakes”一邊心中慶幸現代生活實在給了人類太多的犯錯機會,這種‘小’錯誤即使再多也很難對我們造成多麼大的影響(畢竟雞蛋麵粉牛奶超市都有的是),在末日中卻可能致命。Finch見過太多因微小錯誤或錯信他人而喪命的慘劇,所以極度恐懼任何計畫外的variation。他之所以遠離所有能夠跟他產生情感連結的人類而選擇製造一個機器人也正是因為這種生存恐懼帶來的也對其他的人類個體的極度不信任——正如Ex Machina中Nathen所總結“(bio-based human brain are)Impulse. Response. Fluid. Imperfect. Patterned. Chaotic.” 人性本質注定其天然存在巨大的variation且不可掌控,在安全的日常生活中尚且還能描述為一群knuckleheads,但在末日中就是比颶風沙塵暴太陽射線更加致命的因素。他製造Jeff時確切只想要一個完全可控完全遵從指令的機器,他並不想要這台機器擁有人性,之後Jeff慢慢發展出的自我意識(對專屬名字的渴望)、好奇心(想要聽故事和開車)、甚至情緒等統統不在Finch最初製造的動機中,當他說“you are a machine”時確實是在表達對超出預期和控制的variation的憤怒。然而他忘了,自己與Goodyear能夠相依為命的起點正因Finch是個人,只有人才會受困於生存哲學與良知的衝突中說出“hunger turned me into a coward”,只有人才會感受到另一個生命“so frightened, and so alone”,只有人才能夠與另一個物種產生相依為命的情感連結——這個物種甚至不需要是生物,Dwey被捕獸夾殺死後Finch也是可見的心碎。但一個只會執行指令的機器人無法替代Finch照顧Goodyear,因為Finch之於Goodyear不是一個自動餵食器和shelter。末日颶風對狗狗其實沒有所謂,只要Finch回家就是它最開心的時刻,Finch就是他的全世界。這也是為什麼Jeff在通過不斷模仿逐漸產生意識和情感最終在Finch死亡時達到向人性的完全轉變前,Goodyear一直沒有喜歡他的原因。
說到Goodyear,它的存在也是Finch對人性矛盾態度以及自我拉扯的一部分。在末日前就不喜歡與人合作相處的獨行者Finch,在之後的末日生存經歷中得到的是一次又一次的信念reinforcement,讓其能夠逃離死亡。但dissonance還是出現了,旁觀母女被搶劫者槍殺的經歷一邊強化了他“遠離人類”的生存哲學,但卻無法使他逃離作為人本身所帶來的良知的拷問。正如他說 “Look, things will happen to you. Things that you cannot control. Raw emotions will find you. When it does, how you deal with it, what you do will define who you are.” 這句話與其說是對Jeff所說,更像是其對自己所說,因為一個真正的機器根本不需要定義自我,但卻是人類最基本的需求。當初因對生存的渴望壓制了救人的衝動讓他將自己define為coward,而拯救和照顧Goodyear其實是一種贖罪和對自己良知的救贖。以致到了最後,對自己死後Goodyear處境的擔憂促使他製造出了Jeff,卻也宿命般地
說回Jeff,本片不是硬科幻,因此不解釋Jeff如何快速誕生類人意識也沒太大毛病(同理為何全球臭氧層都消失了唯獨還剩一團長期盤踞於三藩市上空且沒有被太陽風或磁極效應破壞,為何位於三藩市的人類沒有有效組織起新社群並嘗試向外廣播etc. 只是學術研究搞多了還是容易鑽牛角尖,觀影過程中有時需要刻意忽略這種不適,但不影響對佳作的欣賞)。Jeff是一個不完美的機器人(逃離shelter前的信息傳輸只完成了70%),或許正是這種不完美導致了它對自我存在的認識還留有空白,對未知的知識還有好奇心,對人類的行為模式還十分笨拙,而這一切缺陷都成為它更像人的那部分。Finch對Jeff的態度可以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隱性矛盾——一方面不斷強調他是機器要求他遵從自己的指令,另一方面卻在逃離人類陷阱時責怪他take initiative沒有基於common sense,但一個機器人又怎麼會有其他人類是危險的common sense呢(甚至它的首個directive就是不能傷害人類)?這種common sense是人類才會有的信念。這種矛盾也延續到他對Jeff的教導中,不可否認,如前所述,Finch是完全以功用性為目的創造出Jeff同時也要求他behave like a machine,但卻又隱隱對他有著人類的期待,包括主動提出給他起名字,給他講故事,告訴他Goodyear isn't my dog, he's his own dog從而也潛移默化地激發出了他不同於機器人的自體意識。第二階段是顯性矛盾,此時他終於意識到他在無意識地讓Jeff模仿自己成為人,卻又發自內心抗拒Jeff像人的那一部分,一邊告訴Jeff我不需要companion一邊又試圖讓他明白we are vulnerable。直到橋底削太陽能板那一幕這種內在矛盾達到高潮,他先是罔顧Jeff警告搞砸之後破防“what have I done”,又在Jeff千鈞一髮推車躲過追捕後自暴自棄“我老了我病了太難了”,最後向Jeff撒氣“你不讓我放棄?你只是台機器你算個der”。該說不說,多麼像盲目自信一意孤行然後一敗塗地無能狂怒還要向周圍人撒氣時的我們啊,太有即視感了。最後一個階段是Finch死前給Jeff講了最後一個故事,關於他拋家棄子、給予見面希望卻又再次消失的父親,這或許才是Finch無法信任他人的起源。他聽到了Jeff的夢,從這一刻起,Finch終於意識到自己似乎也成為了對於Jeff來說的父親角色,這個機器人變得像人源自製造者內心深處對於信任的渴望,以及通過繼續照顧保護Goodyear維繫一種情感連結的執念,他當然會變得像人。於生命的最後,一生都在抗拒他人Finch終於在一個機器人身上實現了與人性的和解。
這部電影似乎從Jeff視角的著墨較少,我們很少看到Jeff對自己的身分有什麼明顯的struggle,他似乎在每次Finch責備他不遵守指令或You are a machine時都表現得失落,他也總是想為自己的創造者主動做些什麼,他甚至有即使Finch放棄去三藩也要堅持的強烈願望,但他能意識到自己不是人嗎?他同意自己只是一台機器嗎?不可否認的是,Jeff一直非常的簡單快樂,他似乎並不糾結於自己是機器還是人類,或者Finch到底把不把自己當人,他的失落或許只是單純沒有讓Finch開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