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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尸未逝》(2019)是吉姆·贾木许截至目前最新的一部电影,2019年5月戛纳邀请影片去做电影节的开幕片,同时参加金棕榈的评奖。当时一同入围主竞赛单元的还有刁亦男的《南方车站的聚会》,奉俊昊的《寄生虫》,《乔乔的异想世界》和《燃烧女子的肖像》等等。
2019年底,《南方车站的聚会》大陆公映,作为开启贺岁档的第一部影片最终收获2亿票房。当人们开始怀念几年前的盛世时,殊不知1个月后的春节档将会彻底消失。
《寄生虫》在2020年初拿下了奥斯卡最佳影片在内的很多大奖,也是外语片第一次拿到这个奖。奉俊昊为此在美国做了长久的公关准备,国内影人朋友圈疯狂刷屏。颁奖典礼结束之后,马丁·斯科塞斯回到家用塑料弹簧和香槟酒瓶给自己做了一个奖杯,拍了照片,还发到了ins上。
《乔乔的异想世界》做好了大陆公映的准备,然而一场疫情过境,所有影片全部撤档,所有影院全部关停。春节档的电影接二连三转战在线视频平台首映,让行规成了笑话,也让一些公司成为神话。
第一次听到《燃烧女子的肖像》是阿黛拉·哈内尔在凯撒奖颁奖典礼退场的新闻爆出的时候,一个月之前我看了那部电影,一周之后谢飞老师也看了那部电影。他说“一座古堡,两位主角,四个人物,非常单纯而简单的电影,却唯美、细腻、引人。“人性里总有一些说不出的欲望,人生中都会有一些永远不会说出来的秘密。” 一个小众“拉拉”电影,说出了大众的真相。”共有23个人给了这条短评“有用”,而谢飞老师为《燃烧女子的肖像》打出了四星。
当别的选手还在热身阶段的时候,《丧尸未逝》好像就已经收工了。
它静静地举着5.7分的豆瓣打分牌和5.5分的IMDB打分牌,越睡越沉。
用《地球之夜》和《神秘列车》的结构回忆发生在那几个月里的事情,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如果让贾木许回忆的话,他会这么说,“影片的调子和我设想的有很大出入。比我所想象的从整体上来说要更黑暗,特别是结局。”,“我们不得不赶进度,这样才来得及把片子给到戛纳。我意思是,我不可能改变整部电影,但要是有更多时间的话,我就能仔细想想我都在干些什么。他从我的手里滑走了,就像是一个河堤上的小孩儿。”
这是《卫报》记者Xan Brooks发表于2019年7月7日的专访,那天正值《丧尸未逝》在美国本土放映的第三周。虽然不是首周,但导演亲自复盘总结并公之于媒体也未免太早了一些,特别是在票房不太好的时候。如果票房好,就更不会这么干了,常规逻辑就是这个样子。但他应该是不用管那么多。
拍电影这几十年,他为自己争取更多空间的努力从来不比创作本身少。贾木许的电影有很多部都是用美国本土以外的投资拍摄而成的,他自己说是因为花美国人的钱束缚太多。这里面应该会包含几大典型情况,比如被票房预期影响而牺牲创作,比如宣发团队无法执行导演在项目后期的意志,比如导演和一些合作伙伴没有办法做到同心同德。
所以,只有写剧本的阶段才是整个电影拍摄过程中最愉悦的部分,在那之后的,就是一个灾难接着另一个灾难。《离魂异客》(1995)在戛纳展映之后,随即便被米拉麦克斯公司用四百万美金买断了美国版权。公司希望他把影片时长缩短以方便发行,但被贾木许拒绝了。那个时候应该会有人说过类似“昆汀都改了,你为什么不改?”这样的话。一年以后片子才在美国的电影院露面,然后草草下映。而就在上个月,哈维·韦恩斯坦,米拉麦克斯的老板,因me2牵扯出的性侵丑闻在纽约被判入狱23年。那几天贾木许在干什么呢?他在发ins。
一切就这样,匆匆忙忙地过去了。
1971年贾木许从俄亥俄州来到纽约哥大读文学的时候,本想当作家,或者搞音乐,算起来那已经是49年前的事情了。他的头发在青春期的时候就白了,来纽约的时候就已经是了。所以他并不是那个持续数年漂白头发的导演,更不是一个只会拍沉闷电影的导演。
“I'm for the survival of beauty. I'm for the mystery of life."
历经尘世的美,静默如迷的生命。在多少有点自我重复的拍摄历史里,他选择了很多种组合来捕捉那些难以言说,也没有标准答案的瞬间。如果每个艺术家都必须有自己的方法论的话,《丧尸未逝》里他第一次直接说了出来。
“喜欢节奏慢的音乐,喜欢节奏慢的电影,思考的时候一般也会比较慢。”如果是在路上开车的话,堵车的时候肯定比开在高速上看到的细节丰富,就是这么简单。贾木许的那些电影看起来的样子,就是世界映射在他头脑里的样子。
当然如果戏剧冲突更强一点,围绕在他电影周围的刻板印象可能会少一些,观影门槛也会低一些,这是传播规律。但不这样做不等于就是错的,就好像总不能因为在英语国家遇到一个只能说西班牙语的人就把他说成叛逆。难得的是他生来如此,知道自己如此,保护自己如此。
威利在纽约的公寓 内景
威利:你真的不吃电视餐?
伊娃:不吃,我不饿。为什么叫电视餐?
威利:因为是看电视(TV)的时候吃的东西。
威利:就是电视机(Television)。
伊娃:我知道电视是什么。那肉是从哪来的?
威利:你什么意思?
伊娃:那肉是从哪来的?
威利:我猜是牛身上的肉。
伊娃:牛身上的肉?可他看起来都不像肉。
威利:(叹气)伊娃,别烦我了,行吗?我们在美国就吃这种东西。里面有肉,有土豆,有蔬菜,还有甜点,而且我连碗都不用洗。
就是这种看完之后可能会即刻淹没在记忆里的对话,比比皆是。一对远房表兄妹之间又能有什么特别的故事。但整部电影就是会在记忆里慢慢发酵,直到某一天因为里面的一个镜头和你产生了关系。
第一次看的时候也许会想到一些东西。威利在家也戴帽子,那上面有一根羽毛。那张饭桌跟爷爷家过去用的那种很像,可开合式的。“电视餐”撕开锡纸包装的时候会发出“咔啦”的声音,不知道有没有用微波炉加热过,在北京能找到和电视餐气质最接近的东西,应该是丽华快餐。还有就是他吃饭的样子太难看了,上嘴唇飞起,有点像小夫,也可能是龅牙。
倒是电影结束之后,一些形而上的东西开始翻腾。就像安·查斯特为《在路上》写的引言里提到的那样,“《乡镇和城市》同凯鲁亚克所有的作品一样,也有自传性质。……凯鲁亚克在书中将马丁两兄弟——彼得和弗朗西斯——的经历加以对比,生动地描绘了他内心对洛厄尔家庭生活的怀念和纽约市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之间的冲突。”(威利是匈牙利移民,他拒绝和家里人说匈牙利语,在和朋友的对话中他说过一句台词,“我和你一样也是美国人”但他在婶婶家很热衷于保持民族礼数,电影结尾也是阴差阳错地一个人登上了飞往布达佩斯的飞机。)
而当真正的那个瞬间到来的时候,往往是在之前这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之后。
伊娃在威利家借宿醒来的第一个清晨。公寓的窗户开着,看起来像是上午10点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那张亮面折叠餐桌上,再反射到天花板上。窗外的纽约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不停夹杂在其中的一些人声solo,听起来不像是真的,奇怪而陌生。那种有点戏剧性的环境音就像是有组织进行的一场大生产,让你担心下面是不是站满了人,抬着头盯着你的窗口,问你怎么还不下来。
他让我想起在Tom Bradley机场租的那辆白色雪佛兰SUV。后视镜上凝结着干掉的水痕,车里干净极了,清洁剂的味道从座椅套上呼呼往外冒,后备箱铺着一块深灰色的尼龙毯子,没有一粒渣子。我们开着加满油的车,就像是在开自己的车一样顺利,引导员已经在示意我们停车场出口的位置,忍不住踩了一脚油门。车开起来,租车公司的蓝色招牌和壳牌加油站从挡风玻璃上一一闪过。
那年我们去了环球影城,在星光大道被贴了罚单,甚至沿着一号公路一直开到旧金山。但每次想起洛杉矶最先冒出来的还是清洁剂的味儿和那块干净的毯子。这应该就是马小军说的“一股烧荒草的味道”。
我在贾木许的电影里找到过这股味儿,还有那家叫“老What”的live house的味儿,找到过用了很多年洗手液之后在某个酒店卫生间里又用回迷你小香皂的味儿,如果我去过古巴,可能还会找到空气中弥漫的烟草味。他们纠结在这些无足轻重的奇怪瞬间里,纠结在本该早就退场的无谓记忆中,让我困惑不已。作为电影在现实世界里留下的回响,他就是这样一幅长久而又浮浮沉沉的样子,慢慢地和本来的记忆混为一谈,直到取代掉里面的一两段,让我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