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9-10-31

洞:天鹰座裂谷

大雨中你听到这声音,你听到,祈使句和台湾腔——那是养生台,千禧年的第一声,你听到,上帝还没来得及说要有光。曾经你看央视六套,哈姆雷特策剑刺死了克劳迪斯;现在打开电视机,一幕自尼采时代以来上演流亡与狂欢的悲剧突然忘词。二十一世纪,神的灵再次运行在水面上,你听到,这个声音如是说。
如果说你家里啊四个人的话就准备四包那么只有单身一个人啊就准备一包啊什么样的泡面呢没有关系你要准备这个干的什么胡椒面啦什么牛肉面啦肉豆面啦肉骨茶面啦反正各式各样的面哎呀我不管你啦妹妹面王子面统一面什么面都可以只要是一包泡面的话就可以了好了废话别说那么多辣妹要赶快给您介绍泡面一包另外就是一罐这个泡菜那么怎么做呢诶这个开水你会吧烧开水大家会首先呢拿一个锅子诶锅子里不要有任何东西就放水就好这个水呢像我刚刚给您提醒过的你一定要让它啊这个煮沸后沸腾十分钟甚至以上否则水里面的杂质啊细菌诶对身体不好啊大家都不开心不要吃了半天啊这些东西就不好了那我们水起码啊要烧开十……
电视放着泡菜面指南,杨小姐敷着鸡蛋面膜的手顿住了,她突然缓缓地、失神地抬头看——还在看。这个镜头持续了三秒钟。从那个三等分水平机位望过去,门内的杨小姐有些惶惑,似乎在回忆——我感觉她复活了;三秒钟后她花容失色地炸开,惊恐的模样像一次忘却,我明白她又当场死去了。奥德修斯返乡最初也未能认出伊大嘉,我觉得他后来的复仇都是新的肉身。实际上,《洞》这部影片从世纪末七天,也就是故事的尾声开始叙述,每一个镜头都是一次忘却,必须自问:“真的,如今我们这些蟑螂是困于这地洞,还是从前逃到这魔窟呢?因为我们是蟑螂,所以这里传染成疫区,还是因为这里裁定为疫区,所以我们被成了蟑螂?究竟是洞内的我们已不可挽回地病变成某种邪恶,还是某种妖魔化的洁癖已成功潜入洞外的他们?”可是这一切,我和影片开头接受采访、一闪而过的居民一样……也可怕地忘却了……
1973年,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中首提概念医疗化社会”。他指出,西方社会自17世纪以来,许多原本的伦理问题、道德问题、权力问题或法律问题呈现出医疗化的态势。我们惊人地发觉,当一个社会交由肉体来审判,一个躺在豫章书院电击床上的网瘾少年,会多么深刻地凝视悬在天花板的达摩克里斯之剑,他的灵魂施展最后的狡猾,那把剑猝然如电光火石一般——
让我们立即离开这座嘉年华,回到杨贵媚自慰的那个下午,那里将有人变为蟑螂之前的恐惧。一个厚嘴唇翻动的杨永信形象重新伪装成一个后现代主义DIY智能家居包围的当代文明人,我们得以一窥此人脑海中的基础词汇:理性、客观、中立、健康、文明、卫生、舒适、养身、得体、不温不火、游刃有余……一个大写的“卫生”从“医疗化社会”中突变出来,如果说医学化是把查理一世的断头台抬进了现代精神分裂症的诊断书,那么卫生化就是把巴士底狱壕沟前的一排炮弹换成了安眠药。几个世纪以来新兴的群体悄然篡改了大革命的口号,补写在“上帝已死”的预言书之后,曾经你惊觉字缝里挤出“吃人”两字,那个时代过去了,如今你已忘却去寻回被“和谐、舒适、卫生”替换的“平等、自由与博爱”。
可是如果,如果人真的是某种需要被克服的东西,那么乘观光缆车滑过深渊的我们能否在彼岸幸免?如果说痛苦真的是人遭遇未知时的关键信息,而这段路被生生跳过了?我们可以观察到,当代人正在丧失味觉。狼吞虎咽消过毒的饕餮。尝不出味道。而一个病态的洁癖患者倾向于把所有未消毒的物品成为蟑螂。我们已经很难去想象恩格斯会怎样梦见恐龙。无味与未知肇使的焦虑取代了痛苦,而一个现代人最痛苦的莫过于,其实他并不痛苦,只是焦虑。凭着焦虑和思维导图急急塞进海量并不自洽的情绪和知识,没有带来多元和丰富,却诱发了混乱以及更多的焦虑。一如电影中屋外铺天盖地的雨水,解不了饥渴,只侵入了感冒、腐烂和潮湿。
千禧年了,电视里仍旧传来泡菜面的消息。下一秒我们在地洞一起呐喊要有光,这一秒倘若慢下来,我会旅行梵蒂冈去看西斯廷拱顶的壁画——游客们大概会手忙脚乱地搜寻那对在拱顶永恒飞翔的手指,从天外飞来的神的手缩回去,退回混沌,而另一只洁净的手从电视屏幕伸出来,为了迎接它,我们给整个神话史消了毒,最后发觉自己是最不稳定的毒物……
“我好寂寞哦。”
“为什么寂寞呢?”
“因为无味。”
“为什么无味?”
“因为我暴饮暴食。”
“那为什么暴饮暴食呢?”
“因为我寂寞。”
* * *
影片来到六十分钟,杨贵媚还在打一个暧昧的电话。窗外下着雨,她的身影倚着沙发靠背,说笑间的潜台词和挑逗的语气——这一切都让世纪末这个概念波光粼粼的。也许她谁也不爱,谁也不想见;也许她仍等待着什么,也许孤单太久了,连等待都像是一场幻觉——我相信它们都是真的。一只手穿过洞口和世纪末紧紧抓住另一只——这其实更像几个世纪后,下着雪的洛杉矶雪花飘零掌心时一个复制人心目中的神话。只是回到21世纪,不断有耶稣从十字架下来穿过屏幕入侵我们的小房间。我始终无法忍受这种洁癖文化对我们的要挟。它们包围了亚当,在我们心房上凿出不计其数的洞。一部关于共享苹果的神话史正在走向封闭和记忆,而当代人就此开始被留在一部部关于遗忘的卫生史中。不计其数的洞伸出不计其数的手,对不起,蔡明亮,此刻我抓住的这双手恐怕还不是亚当。你的电影里杨贵媚抱住李康生在歌声中慢舞,歌声是葛兰的歌声。感谢蔡明亮,在这个蒙着雾和雨的世纪末黄昏,创造出两个孤单的人类,让他们在某种犹疑不定的歌声中慢舞,他们是旧世界为之筋疲力尽的产物,也成了新世界一切筋疲力尽的起源。
今天是2019年9月11日,距离蔡明亮的世纪末又过去十九年又九个月十一天。银翼杀手在雨中洛杉矶熙熙攘攘的伞下,开枪击中了蟑螂的两只翅膀。德肯收了枪,表情似乎有些惶惑,洛杉矶熙来攘往的人流依然熙来攘往。我再一次试着回想李康生和杨贵媚,想把他们看得清楚些。关于爱情,我显得有些苍老。这个星系充斥着大量消过毒的幻想,应当把它送到天鹰座裂谷去,在那里,裂谷以外拉住了我们的爱人。

(1998)

又名:The Hole

上映日期:1998-09-14(中国台湾)片长:95分钟

主演:李康生 杨贵媚 苗天 

导演:蔡明亮 编剧:蔡明亮 Ming-liang Tsai/杨璧莹 Pi-ying Y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