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7-05-26

春风沉醉的夜晚:读法

  娄烨获得62届戛纳电影节最佳编剧奖的《春风沉醉的夜晚》有几种读法:同志片、耽美爱情片、人道主义文艺片和公路片。其中同志片儿的读法是,找出十部左右的中外同志电影来看,从张元与王小波合作的《东宫西宫》到关锦鹏捧红刘烨的《蓝宇》,从《莫里斯》到《断背山》,从《春光乍泄》到《王的男人》,再回头看看它属于哪种序列。就大陆同志片来说吧,自张元起,把同志片拍成大闷片不是行规胜似行规。在王小波和李银河关注同志世界的那会儿,同性恋者还没跟《刑法》中的流氓罪脱钩,男男女女还在黄昏后的公园里三三两两地“接头”, 过街老鼠一般阴恻恻凄惨惨。同志的影像世界,总是弥漫着绝望、无力和些许黑色幽默。如今仍然得不到社会的承认,他们的生活却被搬演为一种流行文化,受到异性恋的吹捧,那感觉,就像右撇子偶尔会羡慕左撇子一样。有趣的是,这已经变成了一种国际现象:自李安起,中外同志片都开始加入越来越多的“耽美”调料:1和0,“攻”和“受”,与其说是“超越性别的感情”,不如说同性恋成了异性恋的copy:同志文学是写给同志自己看的,有属于他们的语法系统,而耽美是写给异性恋看的。男人幻想着“拉拉”的恋情是要看双份美人,而女人看男男相恋的故事则无非是为了成打的帅哥,比起一群男人围着一个女人的异性恋故事,几个男人围着一个男人,不但可以清除观众对女主角的嫉妒,还能放心地将自我的憧憬更自由、更隐蔽地投射在那个“小受”的位置上。换句话说,BL(BOY’S LOVE),是一种并不新鲜的意淫,跟琼瑶和亦舒有异曲同工之妙。
  由是,娄烨走的是综合路线:把张元沉闷的空气打薄,变成了南京湿濡温润、有点脏兮兮的春天,区别于刘烨演绎的北方同志的冷和脆,2010年男主角江成(秦昊饰)一派柔韧的南风,只要看到这位戛纳的备选影帝和几位配角的脸就知道,本片已经过渡到耽美情节剧的场子了。男人与男人,有时是男人与男女。虽然导演本人也强调,《春风》不是一部同志电影,而是一部彻头彻尾的爱情电影,可倘若抹掉秦昊酷似尊龙(在《蝴蝶君》里令人惊艳地扮演了一位京剧男旦)的那张刚中有柔的“玉面”、对同性恋者的姿态动作微妙又传神的模仿,拿掉影片中数段男男激情的戏码,这部“彻底的爱情片”的故事就仿佛拔掉了那根扎在要害处的楔子,剧情也就没那么痒,也没那么痛了。
  有人说娄烨的电影是直奔着外国奖项去的,的确,看看字幕里的剧组人马、再看看这种擦边球式的技法,一览无遗。然而好的类型片都有超越类型的力量。尽管掩不住讨好女性观众和外国评委的小心思,可在华语影片中,本片仍然是近年来少见的能够在艺术、商业和“个性”取向上保持均衡、并在编和导上水乳交融的电影。这是个抒情、文艺却又不流于滥俗的好故事,关于情欲,成于情欲,却并不依附于情欲。从此开始下注编剧梅峰宏图大展,一定错不了。或许就是拜这位编剧所赐,《春风》才没有了时下文艺片中惯见的矫揉造作和拖泥带水,也没有了娄烨此前影片起承转合中的硬伤。自《苏州河》《紫蝴蝶》一路走来,娄烨的影像和故事,仿佛到了《春风》片头汩汩作响的两朵莲花,才真正打进了“本垒”。还是自杀这样阴暗的情节,影调还那样带点浅灰与暗蓝,但故事本身却并不阴冷,而带了丝丝的怀乡般的温暖,没有失恋多少天的俏皮话,用心乞巧却不会自作高明:那些如城市道边的植物般的细节,总能让你眼前一亮;毫不喧宾夺主的音乐,郁达夫的小说,朱自清的散文,唐五代的诗词,被编织进这个城市小人物的情感故事里,精彩又内敛,闷骚又灿烂——借来的不是形,而是“一缕芳魂”。
  开小书店的王平(吴伟 饰)长了一张居家好男人的脸,他就是这样的人,只不过多了一个男性情人。妻子林雪(江佳奇 饰)雇了个年轻的私家侦探(陈思成 饰),把出轨的丈夫和他的情人生生拆散。丈夫走投无路,割脉自尽。可这已经有了位女朋友的私家侦探却看上了那个第三者,“十七岁的下半身”投入与同性的恋情比想象中还简单,这回,侦探的小女友(谭卓 饰)又成了他们之间的障碍:女人,是“男基友”之间永恒的梦魇。
  编剧和导演很聪明地不给感情下定义:情不知其所起,该发生时就发生了。爱欲不可遏止地来了又去,处理不了就是非死即伤。文艺青年的王平爱到深处,就幻想着理想国的和谐,总想把天生是gay的江成往他的“家庭结构”里拉:我想要是她能把你当亲人一样看待,不是很好吗?可他当中学语文教师的老婆是个凡间人,讲的是凡间的理:被一个男人给夺了丈夫,孰不可忍。夫妻俩在家摊牌时的那场吵架拍得写实又不刻意,火候恰到好处。接着,我们自然会想看看王平的举动:人在这种时候应该怎么办?
  王平来到江成那里,在这场情欲戏中,他们一直拥抱着,后来,王平流下了眼泪。接下来的场景,就是林雪跑到江成所在的旅游公司大闹:我们由此知道,在妻子和男性情人的天平上,王平选择了后者。
  如果这是一个纯正的耽美故事,一定会对这种选择的决绝与义无反顾大肆渲染,而娄烨写的是表面上更文艺、骨子里更主流、因而节奏更加无情的情节剧:妻子不愿放过那一对苦命鸳鸯,选择之后是更艰难的面对:而接踵而至的,往往不是新生活的开始,而是同一种模式的重复。
  纯同志跟已婚者和双性恋“玩儿”,是件出格而危险的事。江成一向知道这一点,他谨守着自己的底线,直到终于被王平磨得动了心,同意“以学长学弟的身份”跟林雪见面,表层的平衡也就到了皴裂的时刻。在公司受到林雪侮辱的江成,来到南京的地下同志酒吧玩起了变装游戏:在那由异性恋的规则组成的世界中受伤,就退回自己的小圈子里称王称霸,忘却伤痛,与其说这是娄烨眼中的同志疗伤的模式,不如说是一种人人熟悉的心理法则。
  不管怎样,此时的江成自顾不暇,无法也不愿安慰那个在电话里绝望哭喊的、像他崇拜的郁达夫一样充满浪漫幻想的王平了。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他化了浓浓的女妆,低低地唱着,烟视媚行,一颦一笑晃花了仍然好奇跟踪他的小侦探海涛的眼。这边,他与海涛纠缠到一起,那边,王平在夕阳西下的盘山道上步履平静地走着,走累了就坐下来割腕。这是王平的结局,也是他没有办法的办法:他的情人不在身旁,而他对另一个世界泥足深陷,却从来不属于那个圈子。
  情欲所产生的后果,总是令人应接不暇。王平死了,悲伤的江成被海涛年轻而执拗的热情揪扯得动了心,事情也再一次重蹈覆辙:两个人一起去小城宿迁的旅行,突然又多出一个女人——原本与海涛若即若离的李静,在“打工妹与两个老板的三角关系”中经历了一番“社会洗礼”后,逃回到她单纯可靠的男友身边。过去,王平梦想中的三人行,此时却在另一种意义上不无讽刺地实现了。
  在耽美小说里,女人的存在往往跟传统言情故事中的封建家长一样,是男男恋情的阻碍者。前面说过,娄烨多多少少借用了这种噱头,然而他没有腻在里面,而是宕了开去,讲述人类如何应对自己的内心。在这三人的旅行中,影片向我们呈现了一种景观:当尊严支离破碎的时候,小人物的风度和幽雅会是什么样子。
  影片的华彩段落之一,就是两个男人“东窗事发”的当晚,李静从海涛的臂弯中起来,在另一张床上的江成跟着她一探究竟。原来,李静独自一人在宾馆的卡拉OK包房里唱起了歌,唱的是朴树的《那些花儿》。
  “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
  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
  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他身旁
  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
  他们都老了吧?
  他们在哪里呀?
  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
  啦……想她.
  啦…她还在开吗?
  啦……去呀! ”
  过一会儿,海涛也下来接着唱: 他是一个奇妙的存在,仿佛披着皇帝的新装,什么都知道,却又装着不知道,在疯玩疯闹和欢声笑语中蒙混过关。他跟认真的王平不一样,但他的爱欲仍然真实炽烈,江成和我们都感受得到。于是江成唱出了最后一段:
  “她们已经被风吹走散落在天涯
  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
  那些心情在岁月中已经难辨真假
  如今这里荒草丛生没有了鲜花
  好在曾经拥有你们的春秋和冬夏 “
  歌词也好,戏词也好,原本就是在人们无法解释和无法承受创伤之时才出现的象征。这就是编剧的“互文手法”之一:在这首歌中,三个人达成了一种默契,没有绝望,没有争吵,没有玉石俱焚。也许是因为李静感受到了江成的退让,也许是因为,不像王平和林雪,这里还没有婚姻。在这短暂的旅行中,这奇怪的两男一女渡过了一段小小的快乐时光:一起在泳池里嬉闹,在林间漫步,吹着江风,似乎那些煎熬的、抉择的时刻都化成了一片春水。可其实什么也没有真正过去:就像那些巧妙的镜语所暗示的那样:江成站在窗前,窗子把宾馆名切掉了一个字,“谐宾馆”。在加油站,江成下车买烟的当儿,李静就失去了踪影。任性的海涛连说了两个后悔:后悔跟你来,后悔带她一起来。江成把他赶走了。
  经历了肥皂泡一样必然破碎,又确实闪耀过的乌托邦,以后的故事是江成自己的:失去丈夫而疯狂的林雪在路上拦截了他,撕打中,玻璃碎片划伤了他的脖子。
  电影里的暴力,是与一种语言的花招相联系的。在受伤入院的段落中,娄烨用了主观镜头,让江成的视野完全倒置。他给伤口处纹了身,重生了。这一切让我们知道,这个散点透视的故事真正的焦点,始终是这个“悲摧的极品小受”江成。王平、海涛、李静、林雪,都是过客,影片要表现的是江成的寻找与重复:谁叫他的两个恋人都有“家累”呢。在他那好像沙堡一样一次次搭建又一次次溃散的爱欲中,他练出了一种犀利的眼光,在第一次伪装成学长跟林雪见面时,他就察觉到“她看我的眼光不对”,而王平却还被妻子蒙在鼓中,当他与海涛的情事再一次被一个女人揭破时,他看向她的眼神是那样清醒,观众们就觞在他眼中,醉在他眼中。他的温润与脆弱,他的清醒与执迷,都在这双眼里:哭过闹过,性子耍过,还是要眼睁睁看着情人两边犹豫骑虎难下,听着对方极力自然地说:“她也怪可怜的,不如我们旅行带上她吧。你有问题么?”“我从来就没有问题。”
  别人笑我太痴癫,我笑他人看不穿。最后,江成开了一家小服装店,找了一个自己圈子里的人,一个真正的异装癖,渺小,朴实而真挚,像妻子一样做好饭菜等他回来:他过起了异性恋式的夫妻生活:王平曾经属于的那种生活。但在“她”为他做“blow job”的时候,镜头长时间地停在江成的脸上,此时,王平为他读郁达夫《春风沉醉的夜晚》时的声音响起来,画面也跟着闪回到当时的场景:这对情人依偎在一起,王平平平的声音续地响着:
  “自杀?我有勇气早就干了。现在还能想到这两个字,足见我的志气还没有完全消磨尽呐。…..我想了一些零乱断续的思想,终究没有一个好思想,可以救我出目下的穷状来。”
  在王平还“活着”的时候,这场景曾经出现过一次,但这片尾的闪回却是假的,王平一直读着,读下去,(这暗示着他无数次地为江成读过这部小说),镜头早就延宕到窗外雾濛濛的江面上,就定格在此不动了。直到影片结束,王平的声音还在持续着:“就去作筋肉的劳动罢!啊啊,但是我这一双弱腕,怕吃不下一部黄包车的重力。……..”“哈哈哈哈!今天的那无轨电车的机器手!他骂我什么来? “黄狗,黄狗倒是一个好名词。”
  。。。。。。。
  影片中有许多或隐或显的“互文”手法:这小说里充满屈辱感的“黄狗”,在片中有一个寓言式的呼应的表达:江成被林雪刺伤,走在街上,行人一边好奇探头窥视,一边纷纷闪避。伤愈后,江成走在街上,竟发生了似曾相识的场景:还是那些人,回过头来,躲避的表情,好奇的表情,镜头挪出焦点:这一回,是一只被撞碎的死狗。当江成为伤口纹出花朵,当他游走在街上,影片用极大的字体在画面右侧打出了竖排字幕,正是郁达夫最喜爱的五代词:“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当警察通知林雪她丈夫的死讯时,身为中学语文教师的她正在让学生们朗诵课文——朱自清的《荷塘月色》。
  “互文”,可以为单层的故事平添加无数的褶皱。同样,像《那些花儿》一样,郁达夫的小说《春风沉醉的夜晚》不是这个鸡尾酒般五色杂陈的故事顶端那颗难吃的樱桃,而是那个酒杯本身。这小说写的是30年代上海滩一个落魄的知识青年与同是陋寓租客的年轻女工之间惺惺相惜的故事,似与江成的故事风马牛不相及,而娄烨和梅峰着意要在这当代的异色故事与郁达夫伤春悲秋的五四情怀、朱自清校园知识分子的郁结不安之间,建立一种更加内在的联系。大半个世纪前,那个忧愁暗恨的青年在他这部日记一样的小说(或者小说一样的散文)里放进了男女、贫富、生死,用他那特有的独语体喁喁喃喃地说着,平地就起了一层雾,把那些单纯稚弱的情感都包裹起来。而当王平依偎在江成身边读着它的时候,当江成回想着这一刻时,当他无止尽地在嘈杂的市中走着,那层小说中的雾就起来了,它不仅穿越时空,应答着小说中人物的内心情感,而且别忘了:那是春天的雾。
  那些能在“人”之外关注天气和声响的导演都值得关注:因为他们懂得万物一体的道理,即使片中又是割腕又是刎颈,春天里飘来阵阵血腥气,你还是能感到,那空气不是用来沉重的,而是用来沉醉的。
  尽管朱自清讲的是北京,郁达夫讲的是上海,他们笔下那城市中更显珍贵的自然,却与娄烨的南京故事产生了一种应和。娄烨没有要强调“这是部都市片”,却掌握了用电影让人去感受一座城市的技巧:导演拍出了一种有点脏兮兮、灰蒙蒙,透着些蓝色的湿气。我猜测那就是他想传达的、南京春天的情状,对此,一位豆瓣网友与我的观感乃至用词都一模一样。让不同的观众感受到相同的东西,这就是导演的厉害之处:他能切实地透过影像,将一种或多或少带着私人记忆的乡愁,准确地传达给陌生的人们。不过是让主人公买几个小笼包,在有点乱的大街上走一走,开车到周边城镇旅行,路过南京长江大桥,那种感觉就出来了。看着简单,其实太难:有故事撑着,有摄影的技巧撑着,有在地的经验撑着,也有郁达夫和朱自清的神韵和气质的庇佑。
  这是底层人的爱情,却不是“底层电影”,没有高楼大厦的背面市井小民的生活,但那下关区规划落后的街道、集市,八卦洲泥泞的道路和逼仄的小旅馆,青岛路上的旧书店和小酒馆,混乱的古堡酒吧和秦淮剧场,黄昏里在街道公园跳舞的人们,即使冒着腾腾热气的早市包子、南京长江大桥旁的英雄群雕,也让人感到这城市的气息、未知的兴奋与拘抑……这一切,娄烨拍得熟极而流,克服了自数码时代以来中国艺术片越来越庸俗的“纪实感”。在这一些喜欢强调深刻的“纪实”影片里,总有那些跟拍的晃动镜头,大特写和带肩近景,镜头几乎贴到人脸上去,观众既无法好好地像在中景里那样品评人物,又总是他们的放大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缺点。而娄烨却知道怎样把这些招摇得令人讨厌的镜头拍得舒服自然。他和他的摄影团队把握住了这样的景别中演员的特质,还有人类微表情中抒展的一刻。比如有着毛嘟嘟的眼睛和十七岁中学生的笑容的陈思成和一张苦情戏中常见的憔悴面容的谭卓,都能在娄烨的镜头下刻写他们的存在感,而最传神的,还是那一届戛纳的“无冕之王”秦昊。摄影机是眼睛,也是枪口,可以含情脉脉,也可以冷冷冰冰,秦昊是少见的能与它从容对视的演员:在这影片的最后一刻,在他那仿佛事不关己的情事中回想起他情人的时候,他的表情里是放空,是疏离,是不用思考的安心感:谁都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但装睡的人也有真困的时候。
  事实上,关于这种文艺片儿和爱情片儿的读法,豆瓣上这位和我有着共鸣的网友的概括已经足够精炼了:
  “《春风沉醉的夜晚》讲述的是几个底层男女在爱情和欲望中的身不由己——相悖的伦理观导致的流血悲剧、阴差阳错的奇遇般的爱情、小小的乌托邦的诞生和毁灭、失去理智的报复和后果,从0到1的微妙转变……最后剩下一个畸零的男主角,在情欲再次袭来时,回想起阴阳两隔的昔日恋人为他阅读郁达夫的《春风沉醉的晚上》的那个清晨。”

春风沉醉的夜晚(2009)

又名:春风沉醉的晚上 / 春热 / Spring Fever / A Night Deeply Drunk on the Spring Breeze

上映日期:2009-05-14(戛纳电影节)片长:106分钟

主演:秦昊 陈思诚 谭卓 吴伟 江佳奇 张颂文 

导演:娄烨 编剧:梅峰 Feng M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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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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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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