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9-10-17

乱:《乱》评

狂阿弥：你是恶作剧和残暴的。是无聊吗，才把我们像蚂蚁般杀死，让人类哭泣那么有趣吗？
平山：狂阿弥，不要怪罪神佛，神也在哭泣，他看见无恶不作的人类互相残杀，神佛也无法解救。这就是人间，不求幸福而求悲哀，不求宁静而求痛苦。
三郎与秀虎先后死掉之后，狂阿弥与平山的对话。在《李尔王》中有个弄臣的角色，狂阿弥实际上就是“弄臣”的扮演者。

《乱》改编于莎士比亚的《李尔王》。《李尔王》也是莎士比亚笔下四大悲剧之一。而改编，并非照搬，尤其是搬上荧幕。黑泽明对莎士比亚的理解不比学者低，甚至要高于多数理论家。从黑泽明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推崇来看，改编《李尔王》也是情理之中。目前只看过《七武士》、《罗生门》，至于《白痴》，尚未观看，因为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倒也有一些了解。笔者发现，黑泽明的镜头下，谎言似乎是逃脱不了的枷锁，而这是所有悲剧的来源。
因为对黑泽明了解不深，且对电影仍是“白痴”的状态，作一些胡乱判断如若有误，恳请指出。就观看过的三部影片中，笔者发现有几个共同的因素，首先是火，而后是风，《乱》中似乎没有雨，但却突出了云。《七武士》中，战斗时是下着倾盆大雨；《乱》中，非但没有雨，而是熊熊燃烧的大火，《罗生门》影片最后，雨水浇灭了火，似乎说明燃烧着人世间的烈火终于熄灭了，而在《乱》中，却将整个人间燃烧了个尽，只留了一个瞎子。
儿杀父、夫杀妻、弟娶嫂、兄弟相残、女人干政、家国仇恨。如果以此来衡量黑泽明的电影，一定是浅薄的。整个故事线中，权力与仇恨是无法绕过去的，除此之外，还有谎言。而谎言，才是权力与仇恨得以生长，直至毁灭的根本。

影片中两个女人枫夫人和末夫人都是被秀虎屠城后被太郎和次郎娶进家门的。枫夫人心怀仇恨，一日不敢忘却；末夫人信了佛，一心求清净。二人却都无法逃出同一结局。
枫夫人满怀仇恨，却可以与太郎琴瑟和鸣，这是谎言；末夫人所谓的宽容，同样是一种谎言。
整个故事，看似是枫夫人的“谎言”促成。却有更大的谎言，秀虎的自欺。
难道他没有猜测到太郎和次郎的野心吗？难道他看不懂三郎的“忠言”？大胆猜测，秀虎其实对此了如指掌，不然不会在交权之后将以一抵千的心腹带在身边。而这就是秀虎最大的谎言，他认为儿子们不会弑父，可是他忽略了权力对人的诱惑与侵噬。
整个故事结构，秀虎的落魄是从太郎这里开始的，枫夫人作为太郎的妻子，耳边风没有少吹，虽然黑泽明并没有表明，却在枫夫人与次郎结合之后，做了隐性表现。

疑心，在秀虎身上表现的淋漓尽致，就和许多掌权的人、以及中国古代的皇帝一样。被太郎、次郎放逐后，秀虎原本可以前往被他驱逐的三郎处，却听信了谗言；这并非秀虎第一次听信谗言：第一次导致大权旁落，第二次则直接导致亲信被屠。“忠言难听，谎言却暖心。”这是人类无法逃过个桎梏。从家国天下，到个人家庭，谎言无时无刻不在蔓延，可惜的是，人们对谎言有种出奇的着迷，对真相却避之不及。
整个打斗的过程，既不似真正的战争那般，也不似纯粹艺术的残杀；似乎在现实与艺术之间划开了一道口子，这道口子里流淌着谎言、杀戮与鲜血。而这，就是整个人类的真相。

秀虎的服饰，红色被白色包裹着，像人的皮肤包裹着血液一样，风一吹，红色露出来，正如刀子一划，鲜血喷涌而出一般。
刀是武士的灵魂，何况是一国之主呢。可是秀虎想要切腹时，却发现刀是“假”的，于是切腹不成，便不能体面的死去。这个白发老人，不再是片头威风凛凛的主公了，而是一个被儿子屠杀的老人。儿子为什么要屠杀他，难道不是因为他手中的权力吗？难道不是因为太郎和次郎手握的权力吗？而这权力，正是秀虎赋予他们的，可悲的是，秀虎是用自己的权力杀死了自己，他杀死的，何止是自己，也有儿子、家国、以及所有。

切腹不成，走出城楼的秀虎，像一个从地狱归来的老者。烈火还在燃烧，中间的白雾成了地狱的象征，而人类，举着战旗呐喊，殊不知，他们早已是地狱中烈火的助焰。
秀虎走过敌军，是一个巍峨的老者，敌人们蠢蠢欲动，却没有将秀虎置于死地。如果从现实角度来考虑，秀虎在阁楼中应该早就没了命的，但莎士比亚让他活了下来，黑泽明让他活了下来，因为他还没有看清人世间的真相，也因为他还没有自食恶果。
疯了的秀虎，或许是一个很好的结局。不论是影视剧，还是书籍，惯常给遭受重大打击的人冠上疯癫的帽子，如此一来，他们便可以躲在这顶帽子里，重回婴儿状态，体会快乐与开心。秀虎却不是，他是处于半疯癫半清醒状态的。他能记得亲信惨死，只留了他一人苟活，他也能记得儿子的忤逆，却只能接受现实。
用网友的话说，影片把一文字秀虎处理的如此渺小，把他的背景处理的如此强大。这几乎是黑泽明最经典镜头之一。作此处理，笔者认为，认为权力大于天只不过是一种假象，自然的力量几乎是不可逆的，这里的自然的力量不单单指大自然，而是存活于世的真理。

这场战役，太郎死了，秀虎疯了。看来唯一胜利的是次郎。他穿着哥哥的遗物出现在枫夫人面前。枫夫人作为黑泽明镜头下唯二的女性，给她加诸家国仇恨，为她的复仇、残忍、满腹心急、谎言做了铺垫，似乎想要说明这并非女人的本性，而是客观环境将她逼到了这一步。但与之对应的却是末夫人的宽容，末夫人将仇恨借以神佛化解，而这世界却不会给她宽容。
枫夫人与次郎成双之后，觊觎原配之位，要求次郎杀掉末夫人。令人疑惑的是，次郎虽犹豫，却应了枫夫人，派遣黑金杀之。
而这间接造成了次郎的死，枫夫人先是瓦解次郎的心智，而后在三郎前来迎秀虎之时，再次告诉次郎，必须与之开战。黑金等人虽有劝阻，次郎坚持己见。这与片头秀虎不听三郎的忠言如出一辙，重复、循环的悲剧在父子身上上演。

三郎的死，大概是最为戏剧性的。已然接到父亲，大喜之余紧接着的便是大悲，三郎落马，秀虎那许多未曾说出的愧疚之语，也只能沉默。大喜之后的大悲或许是比悲剧本身更悲剧的。
秀虎的死，笔者是不同情的，反而认为那是他应得的结果，也是一种解脱。若是秀虎再活着，那才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狂阿弥趴在秀虎身上咒骂神佛时，平山的那番话，或许才是影片想要表达的主旨。如果仅仅止于此，或许就不是黑泽明的电影了。
影片最后，末夫人回家去取胞弟的笛子，虽然黑金没有奉命取末夫人的人头，却还是殒命在次郎的手下。次郎大败而归，黑金发现末夫人的头颅，一刀杀了那害的次郎家破国亡的狐狸精。鲜血喷溅的满墙都是。
一文字家，也就剩了瞎子鹤丸。鹤丸站在悬崖边上等姐姐不来，佛像掉落在地，仿佛预示着这世间没有神明，即使有，经过这场战争，神明也如鹤丸一样处于瞎眼状态。
有人说，鹤丸其实就是我们观众的化身，人生边上，我们以为自己什么都看得见，其实不过是处于瞎子摸象的过程。聪明者、善良者、权欲者、争夺者死去之后，这个世上剩下的，才是普罗大众。普罗大众却是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