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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小丑》第一部的时候,似乎感觉不到,这已经是五年前的电影了。
因为《小丑》所探讨的两个核心议题,在当下仍然是公共讨论中心。
一个是政治正确,导致喜剧行业乃至整个好莱坞电影体系的自我审查,内容变得越来越像说教。
另一个则是反精英主义,以及仇富心理如何在大众层面蔓延,大众情绪被煽动之后,又会带来怎样的社会暴乱。
《小丑》的这一点很好,我就希望「漩涡派对」的播客节目,放到5年之后再听,仍然是有价值的。
我自己在筛选信息的时候,会更愿意看一些有长尾价值的内容,这是我的信息洁癖,也是我做节目的自我要求。
所以今天这期内容,我想来重新审视一下这两个议题——政治正确真的让做喜剧和好好讲故事变难了吗?为什么好莱坞电影越来越不好看了?小丑作为一场政治暴乱的领袖,该如何评价他的功过?什么样的社会运动才有可能带来社会进步?
欢迎加入派对。
1. 《小丑》,没有乍一看的那么有冒犯性
《小丑》里展示了很多跟性相关的黄色笑话,还有嘲笑侏儒的笑话,很多人说是因为导演托德·菲利普斯以前是拍性喜剧出身的,现在在抗议好莱坞的政治正确,嘲讽政治正确不能让他再讲以前的那些情色段子,导致电影的故事越来越拘谨,越来越没意思了。
但你如果仔细分析文本的话,你会发现其实不是这样的。
首先,《小丑》没有大家第一印象中那么有冒犯性。
在电影里面,没有讲关于黑人、穷人、LGBTQ、残疾人、胖子、心理疾病患者的笑话。笑话只集中在侏儒身上,这应该是边缘人群里面,人口规模最小的一群人了。不管换成LGBTQ还是残疾人,还是心理疾病患者,都会比这个人数多得多。所以这个选择其实也是一个安全牌,如果非要冒犯边缘人群的话,那我选择去冒犯人数最少的那一批人。
然后讲侏儒的笑话,是纯粹为了恶心侏儒观众吗?——也不是。
电影里面关于侏儒的段子,是兰道尔说,我们在这儿打的迷你高尔夫,对你们侏儒来说是不是就是正常高尔夫?
这个段子其实是为了突出兰道尔这个反派身上的霸凌属性,而他最后也是陷害男主角的人。
所以导演为什么要讲这些看上去会被打上保守主义的标签、具有一定的攻击性和侮辱性的段子,主要还是为了突出小丑所在的社会环境里面那种底层互害的氛围。
人人彼此为敌,哪怕我们都是穷人,都是底层,我们本身是一个阶级,但依然在做一些损人利己,甚至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比如电影开头的第二场戏,是小丑举着一个广告牌被一帮小孩抢走了。那他们抢走广告牌是为了什么呢?——不为什么,就是为了玩儿,就是想欺负你。
导演其实用了很多场戏,来建立这种纯粹的恶和纯粹的互害,让观众建立起对于小丑这个角色的共情。
这有点类似一种反向的宫斗剧。传统宫斗剧里面都是爽文大女主的视角,带你杀穿后宫。而《小丑》讲的就是在宫斗剧里面活不过三集的人,他甚至都不是反派,他不配做反派,因为反派不可能只活三集,对吧?
《小丑》讲的就是宫斗里的路人和棋子,他们所感知到的,世界的恶意。
2. “社会对他这么不公,那他报复一下社会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对的”
通过这种方式建立起来的,观众对于小丑的共情,其实是一种受害者视角的共情。
观众看到后面会想说,社会对他这么不公,给他造成了这么多的伤害,那他报复一下社会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对的。
这个心态在地铁开枪杀死三个金融男的这场戏里面体现的最为明显。
这三个金融男在地铁里面暴揍小丑,结果小丑包里面的手枪擦枪走火了。于是他顺势把枪抓起来,打死两个人,打伤一个人。
这场戏的调度非常精妙,导演是在用一种爽文叙事的逻辑,来偷偷挑战观众的道德观念。
“你伤害我,我要你十倍奉还”,这是爽文叙事里面经常会有的一个思维方式。
于是,导演就故意营造出小丑的受害者视角,是那三个金融男来挑衅小丑、来欺负他,甚至动手打他。让观众觉得小丑开枪打死前两个人是应该的,甚至应该追出去打死第三个人,而小丑最后也确实冲到地铁站台里面,把第三个金融男给打死了。
这时候观众心里面想的都是,爽!杀得好,非常解气。而不是想,他居然在地铁里面就这么杀人犯罪了。
这三个金融男的行为是很可气,但罪该致死吗?没有人会这么想。
于是观众的道德底线就被导演偷偷地拉下来了,观众在心理上,在道德层面上就成为了小丑的帮凶。
那你说导演搞这些情节安排,是为了帮小丑洗白吗?其实也不是,我反而看出了一种反串黑的感觉。
导演一边建立起观众对小丑的情感认同,另一边又在偷偷讽刺小丑的懦弱和投机主义的心理。
小丑的懦弱怎么看出来——还是讲地铁杀人这场戏,杀人起因是,这三个金融男在地铁上骚扰一个独自坐地铁的女性。小丑因为患有心理疾病,他在紧张的时候会无法控制地疯狂大笑。于是三个金融男就觉得小丑是在嘲笑他们,于是把注意力从女生的身上移开,转过来挑衅小丑,女生也就趁机走掉了。
首先,这不是一个主观上要吸引火力、英雄救美的行为,也不是主观上想要伸张正义,纯粹是因为意外的心理疾病,吸引了这三个金融男的注意力。甚至到最后,小丑击杀金融男的开端也是擦枪走火,而不是主动掏枪攻击。
事实上,小丑在杀完这三个人之后,心里是很害怕的,他不敢承认自己杀了人。
只是后来看到越来越多的报纸、电台、电视节目在报道说,许多普通人觉得这个杀人的行为是一种正义的制裁,是一个英雄在惩罚为所欲为的精英人士,是一个勇于站出来挑战权贵阶层的英雄主义行为,小丑才渐渐以此来标榜自己的英雄属性。
所以可以看到,是外部的解读为他的杀人行为贴上了正义的标签,但他自己主观上根本没有这么想。什么拯救被骚扰的女性,什么反抗金融精英,根本就没有这些。
他杀人的原因很简单,一开始是擦枪走火,后来是杀上头了,就这样。
他杀人跟这三个人是不是金融男,是不是精英,是不是侮辱女性根本没有关系。哪怕这三个人就是三个底层的黑帮小混混,开枪走火的事情也依然会发生。
小丑是因为看到,媒体不断把他的行为给英雄主义化,给他贴上了政治领袖的标签,最后才敢站出来在电视脱口秀节目上,公开承认说就是我杀的人,而且这三个人就该死。
这一段最关键的认罪戏,对于小丑的人物形象的刻画完全是负面的,是他的懦弱性和投机主义的集中体现。
——你们说我杀人是代表底层反抗精英,那我就迎合你们,说我就是为了反抗精英,我杀人的主观目的就是因为这三个金融男太蛮横了,他们表现了精英的傲慢,所以我要杀死他们,我一开始就想好了要代表底层民众声张正义。
但是,小丑杀人的原始目的被他掩盖了,而这也根本不重要,甚至杀人这个行为本身也不重要,他只是想要借用这种方式,来获得大众的喜爱。
这里刚好是他杀的人对吧?甚至有一种情况可能是,哪怕这三个人不是他杀的,只是杀人的人碰巧也戴了小丑面具。他最后也很有可能站出来说,这三个人就是我杀的,因为小丑患有妄想症,他完全可以这么想象,以此来获得大众的爱戴,让自己成为一个政治运动中的英雄。
为了获得大家的喜爱,他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所以这部电影表面上是煽动性的,带有保守主义的色彩。但其实电影在内核里面,对于这种煽动大众情绪的政治领袖,是高度不信任的。
3. 对精英领袖,与民粹领袖,都高度不信任
不管是对于代表精英阶层利益的托马斯·韦恩,还是代表反抗阶层、代表底层人民利益的小丑,这两类的政治领袖,电影呈现出来的态度,都是高度的不信任。
电影里的小丑,是一个渴望获得关注、渴望获得大众崇拜的、沽名钓誉的懦夫。就跟我们看的那些很用力很想红、不惜发表各种争议言论、语不惊人死不休、只为了博取大众关注度的网红没有任何区别。电影对于小丑这个保守主义政治领袖充满了不信任和讽刺,这个程度完全不亚于影片对于精英主义政治领袖托马斯·韦恩的不信任和讽刺。
既然影片呈现出这种两边都不信任的状态,那你又怎么能说,这部电影的立场完完全全就站在保守主义这一边呢?
这部电影里的小丑,根本没有任何组织社会运动的能力,他真的只是一个“小丑”而已。
他能做的,就是诱导大众宣泄出自己最阴暗的不满和情绪,但是这种宣泄是没有任何建设性的,因为它不能导向对于社会结构的重新组织,它不能导向对于贫富分化问题的解决。
这就好比弗洛伊德事件之后的美国暴乱,跟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美国黑人民权运动区别。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时候,有黑豹党,有马尔科姆·X,有马丁·路德·金。虽然他们也会有激进的暴力革命的色彩,但他们是有明确的政治纲领和政治诉求的。他们对于如何煽动大众情绪、引导社会运动、最终导向怎样的一个政治目的,是有高度的自觉的。
哪怕他们在手段过程中,运用了大量的激情发言和情绪煽动,但他们最后的目的非常明确。而不像在弗洛伊德事件之后,大家只是纯粹的发泄情绪,甚至有很多人在这当中利用大众的暴乱来进行零元购,这最后没有一个政治的实质目的导向。
从执政者的角度来看,如果你的一场政治运动有政治诉求,那就意味着我们两边是可以谈判的,这些问题是可以通过政治让步和利益交换,来和平解决的。
但是如果一个社会暴乱没有一个领袖性的人物、没有谈判对象、没有明确可执行的政治诉求,那么执政者能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武装镇压,用暴力来对抗暴力。
诺兰版《黑暗骑士》里面的小丑,之所以会成为像蝙蝠侠这样的精英阶层的噩梦,是因为小丑跟其他的反派都不一样,小丑没有任何的政治和利益诉求,其他的反派要么想抢钱,要么想要夺权。但是小丑什么都不想要,他只想要混乱,而且会最大限度地动摇精英阶层给民众塑造出来的安全感和稳定性,来制造社会不安。这就是精英阶层统治阶级最怕的东西。
而新版的小丑,它嫁接了社会贫富分化和阶级固化的议题,给小丑安上了一个明确的反精英主义的政治立场。不管小丑本人相不相信反精英的理念,但他在事实上成为了一个反精英主义的政治运动的领袖。
乍一看是让小丑这个架空性的角色跟社会议题相融合了,但这个东西你不能细想,因为这里的小丑只是一个没有专业能力——这里说的专业能力,是指在喜剧脱口秀表演上的专业能力——他只是一个没有专业能力、又渴望获得大众认可的演员。同时他也没有任何的政治能力,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样煽动大众的情绪,相反,他只是被大众的仇富情绪给架到了这个位置而已。
小丑并不是说事先就有目的地想好了,我在地铁上杀死三个金融男,就可以把大众对于精英阶层的仇视情绪给煽动起来。
并不是,他只是一个无意识的行为,最后让大众把他推到了那个位置。
所以如果你生活在哥谭,你是一个没钱没出路的底层劳动人民,被小丑挑起了仇富心理,带着一腔热血去参加反对托马斯·韦恩的示威游行。你最后会发现,小丑没有办法落实你的任何政治诉求,他没有办法为普通人争取到比如说更高的最低薪资待遇、社会福利、医疗保障、就业岗位。
小丑只是享受大众对于他的狂热和喜爱而已,因为这是他在作为脱口秀演员的时候,从来没有享受过的。
因此可以看出,他也就是一个纯粹的政治投机分子,这种类型的人在暴乱和社会运动里面其实很常见,他们没有坚定的政治主张和政治信念,对于社会结构和制度也没有清晰的认识。他只是在日常社会的常规运行当中得不到褒奖和认可,所以很享受在暴乱当中被追随者簇拥的感觉,这满足了他们某种虚荣心。
4. “他们宁愿追随贩卖希望的人,而不是追随施救的人”
埃里克·霍弗在《狂热分子》这本书里面讲到,在群众运动的初期,追随者往往是在生活当中感到失意的人。
他们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认为自己的人生已经无可救药地失败或者浪废了,于是开始投身于某种集体性的神圣事业,好让自己个人的责任、恐惧和缺点得到掩埋。
至于他投身的事业,是政治也好、是宗教也好,都没有什么关系,只要可以让他们忘记自己就好。
所以群众运动中的狂热分子,他们没有办法被说服,他们只能被煽动。
就好比失业者,他们宁愿追随贩卖希望的人,而不是追随施救的人。因为对于他们而言,真正重要的,不是他所依附的神圣伟业的本质,而是他渴望有所依附的“情感需要”。
如果你从现实的角度出发,他们面临的问题都是结构性的,他们的困境都很难解决。但是如果你跳出现实,告诉他,我们有这么一个神圣的事业,你只要加入进来,我们就能迎来一个美好的未来,给未来塑造一个不切实际的希望,更有可能吸引到这些人。
给他们提供一个看起来很好的对于他们现实困境的解决方案,但这个解决方案最终能不能实现,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当然,我觉得电影主创对于小丑这个人物也没有那么大的恶意。小丑更像是一面镜子,就像是波德莱尔写《巴黎的忧郁》和《恶之花》这两本书,波德莱尔不是要批评他笔下那些愚蠢、自私、贪婪、可怜、可笑的巴黎民众,而是想说明,只有恶的土壤和环境,才会生长出如此多的恶之花。
就像小丑电影开头的广播一直在强调,哥谭的环卫工人罢工,垃圾堆了一地,没有人处理,于是哥谭市出现了变种超级老鼠。主持人开玩笑说,“那我们培养一个超级猫就好了”。
超级老鼠和超级猫,对位的其实就是小丑(或者说各种反派)和蝙蝠侠。
要注意,这个比喻其实不是在黑小丑,而是在黑蝙蝠侠的。
为什么这么说?
表面上夸你是猫,你会抓老鼠。但仔细想想,老鼠是什么?老鼠是一些看起来很恶心、很吓人,但自身无法对人类造成多大实际伤害的东西,没听说过老鼠能杀人,对吧。
在精英阶层和上流人士看来,哥谭市的那些反派,就是一群令人有点恶心、想起来就浑身难受,但又不会给他们的利益造成多大实质伤害的老鼠而已。
而他们对于蝙蝠侠的赞美和称誉,就好像是对于农村里的土猫,抓到了老鼠,摸摸它的头和肚子,表扬一下,就希望它安于抓老鼠的本分,不要想着什么弥合贫富差距,改变固化的社会结构。
恶的土壤会滋生恶之花,垃圾场会孕育老鼠,但是你不要想着去清理整个垃圾场,你就抓老鼠就好了,因为有钱人还要靠垃圾场赚钱。你要是真的系统性地清扫垃圾场,解决各种社会不公,改变阶级固化的政治制度,这比那些小打小闹的反派给精英阶层和上流人士带来的伤害,可大太多了。
5. 怎么看待“政治正确”对电影创作的影响?
最近几年还有一种论调说,电影不应该掺杂政治,说西方电影节政治先行,说电影就应该是纯艺术或者纯娱乐,应该避开政治议题。
这个说法很扯,电影当然是政治性的。
就说一个最简单的原因:讲政治的电影好卖票。
大陆观众之所以会觉得像柏林、戛纳这样的电影节里面的电影过于政治化,很无聊,没有意思,是因为那些电影里讨论的政治议题并不是大陆观众关心的议题。
比如说讲黑人平权运动的电影,这是美国包括欧洲人,在日常生活中不断接触的问题。但是大陆没有黑人问题,或者说至少绝大部分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没有接触过黑人,也感受不到黑人问题的紧迫性。
那为什么说讲政治的电影好卖票呢?因为政客在讨论的问题,其实就是他治理范围之内绝大部分的群众所关心的话题。
你不会看到一个中国官员突然开始讨论种姓制度,讨论婆罗门和刹帝利的权力是不是过大了,这很莫名其妙的。同样,你也不会看到一个美国议员突然开始关心学区房和户籍制度的问题,对吧?因为这不是美国的政治语境下,大众所关心的问题。
大家之所以会觉得很多政治性的电影无聊,一部分原因就在于,他们所讨论的问题跟我们的政治语境没有什么直接关联。
但是为什么我说,政治讨论的就是大众所关心的话题,为什么我说讲政治的电影好卖票呢?
举一个非常简单的例子,如果现在拍一部设定在近未来的讲台海战争的战争片,讲收复台湾的电影,你看不看?你一定会看的。
不管你是什么政治立场,就算不去电影院买票,也至少会以很高的热情,参与关于这部电影的社会讨论。骂这部电影也好,夸这部电影也好,最后的结果肯定是电影票房大卖。
只不过在我们的政治环境下,很多大众关心的议题因为过于敏感,没有办法被拍成电影,也没有办法以不同的立场、不同的视角进行充分的讨论。
而西方拍的政治电影呢,又是脱离我们的政治语境的。他们讨论的问题,大陆观众并不关心,所以才会给我们造成一种模糊的印象,觉得说讨论政治的电影都很无聊。
但实际上,电影就应该是政治性的,不管是从艺术表达、社会价值、作者风格的角度来看,还是从最简单粗暴的票房逻辑来看,电影都应该讨论政治。
好,那我们顺其自然就讲到了政治正确。
为什么好莱坞的电影越来越无聊,越来越像说教,越来越喜欢讲一些空泛的大道理?
我把这一类电影,统称为“政治正确糖水片”。
他们的问题在于,第一是剧情太顺拐了,没有任何的说服力。比如说一个反同的爹看了一场学校里的舞会,一下子就跟自己的同性恋儿子和解了,这个没道理的,它的本质跟我们的抗日神剧没有区别。
你已经定好了一个结论,但是你的论证过程是缺失的,那观众当然不买账了。就像抗日神剧里面剧情也非常顺拐,主角被飞机包围了,手上只有一把手枪,没关系,手枪也能把飞机射下来。
关键就在于,这个电影是拍给谁看的。
如果是给那些已经认同LGBTQ运动理念的观众看,他不需要看这个糖水片。里面讲的大道理他都知道——我们应该鼓励多元化,应该做自己,这些他都认同。
那如果是给反对LGBTQ运动的观众,那他更不愿意看了。因为这个里面的剧情完全没有说服力,他看完了也不会对LGBDQ人士遇到的困境有任何代入感,反而还会觉得你这种主持人强行决定辩论胜利方的方法,让他感到很生气,更激发了他的战斗欲和反驳欲。
这种“政治正确糖水片”其实是以童话的思路,在讲一些成人的议题。
童话世界里面的矛盾是很好解决的:白雪公主吃了毒苹果,找个王子来亲亲就解决了;睡美人被女巫诅咒,找个王子来亲亲就行了;青蛙王子也是被女巫诅咒,找个公主来亲亲就变回来了。
大家都好爱亲亲啊。
但是反同的爹,可不是说找两个gay来亲亲,他就不反同了——除非他是深柜,像《美国丽人》一样,这个另说。
不过这里可以多说一嘴,为什么有一种说法说恐同即深柜,这也是有一定的道理的。大部分人应该是,你喜欢男的喜欢女的无所谓,你爱喜欢谁喜欢谁,关我啥事儿,对吧?
那为什么说强烈的恐同心理有可能是深柜呢。是因为,他潜意识里不能接受自己跟大部分身边人不一样的性取向,于是就自我PUA,形成了一种潜意识的自我压抑,来塑造出一个新的社会自我。但是这个社会自我,必须建立在他对原先的真实自我的强烈唾弃和压抑的基础之上,所以他才会呈现出一个极端反同的状态。
大家要知道,政治光谱其实不是一条直线,而是一个环形,最极端的左右两边其实是连在一起的。
不难想象一个强烈的宗教信仰者,因为见识到了世界的黑暗面,又感觉被上帝多次背叛、抛弃了,于是就怒而生恨,变成一个强烈的无神论者。
或者说反过来,一个强烈的无神论者,因为爱人生了重病,走投无路向上帝乞讨。最后医生把他的家人救回来了,于是就变成了一个虔诚的信徒——也没见他多夸夸医生。
我本人是一个“上帝存不存在无所谓论者”,我既不信仰任何宗教,也不是强烈的无神论。这种情况下,如果想要把我变成一个虔诚的信徒,或者一个无神论者,都是很困难的。
我们刚才也提到了,群众运动吸引到的,并不是那些爱自己、想要让自己变得更强大的人,而是那些渴望摆脱现在、渴望摆脱自我的人。
同样是在《狂热分子》这本书里面还有讲到,因为所有的群众运动吸引到的都是同一个类型的人,他们都是对现在高度不满,对未来又怀有不切实际的希望。所以极端的大众运动之间是具备可转化性的,也就是说一个宗教运动有可能会发展成为一场社会革命或者民族主义革命,而一场社会革命也可能会演变成军国主义或者宗教运动。
就像德国纳粹党在成立初期,他们去拉拢的人,都是德国共产党里面的那些激进的年轻人,很容易就把极端左翼变成极端右翼。
说回来,继续讲“政治正确糖水片”,它的第二个问题是政治投机主义,这也跟抗日神剧是一样的。
拍“政治正确糖水片”的人,他们根本没有研究过左翼政治理论,也不了解民权运动的进程,甚至都讲不出一个能打动人的、有真情实感的故事。
他们只是有一个模糊的概念,觉得说平权是最近的热潮,大家就爱听这个,所以我就应该顺应观众的偏好和趋势。那这种概念非常空、非常泛的电影,最后拍出来的结果一般都是很糟糕的。因为你是概念先行地、去编造了一个故事,而不是先有一个复杂的故事复杂的人物,来引发观众对于人物所面临的困境的思考。这种行为就非常的投机主义。
所以说西方的“政治正确糖水片”就是我们的抗日神剧。你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总是有人愿意拍,总是有人愿意看,但不是它受众的人又都不喜欢。
但是要注意的是,抗日神剧烂,并不代表所有涉及抗日题材的电影都是烂片,更加不代表抗日战争本身是错的。
同样,很多“政治正确糖水片”拍得很烂,剧情顺拐,政治投机色彩重。但这也并不代表所有关于女性主义、关于LGBTQ、关于黑人民权运动的电影都是烂片。更加不能代表平权的理念和政治主张本身是错误的。
6. “喜剧是冒犯的艺术”?
讲完了政治正确对电影的影响,最后我们来讲一讲喜剧的冒犯性。
脱口秀或者说单口喜剧,我接下来会混用这两个词,大家不要在这个用词上过多纠结。
脱口秀的本质就是抱怨,抱怨生活中遇到的各种糟心事儿,遇到的奇葩的人,不合理的制度,不公平的对待。
大家想想自己看过的脱口秀节目或者专场是不是这样,抱怨公司为什么老是加班,抱怨甲方为什么老是改稿,老是提一些奇葩的需求,抱怨地铁的通勤时间非常长,抱怨自己租到的房子的户型太过诡异。只不过那种祥林嫂似的纯抱怨,没有人爱听,所以要往里面加梗,让它变得好笑。
其实除了脱口秀以外,还有一种艺术形式,本质也是这样。大家可能之前没有把这两个东西联想到一起,这就是嘻哈。
嘻哈的歌词主要就只有两种类型,一种是炫耀自己多么牛逼,多么有钱,多么受人喜欢。另一种就是抱怨社会不公,指出霸凌、贫困、性别等等社会问题。
嘻哈是以一种听起来很酷的方式来宣泄不满,而脱口秀是以一种听起来比较好笑的方式来宣泄不满,来指出现实生活中的荒谬性。所以这两种表现形式都有过被冷处理的经历,这也不意外。
脱口秀演员和嘻哈歌手,承担的是社会的嘴替功能,替大家把想说但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或者想说不敢说的话给说出来,同时替大家承担对应的风险。比如说社交媒体舆论的攻击和骂战。因为承担了这些风险,他们也可以获得一定的回报,不管是金钱还是口碑。当然有的时候也会出现没有把握好大众真正想听的什么东西,冒犯了大众,反而造成口碑翻车的情况。
这里面的抱怨或者说脱口秀里面的段子,其实有两种类型,一种叫做嘲笑,另一种叫做讽刺。
区别就在于,嘲笑是居高临下的,而讽刺则是权力下位者对于上位者的挖苦。
《小丑》里面讲迷你高尔夫对于侏儒来说就是普通高尔夫,这个我们刚才分析过了,这就是一种典型的、恃强凌弱的、嘲笑式的笑话。
很多传统的笑话和性喜剧里面的梗,都是社会上的强势人群对于弱势人群的嘲笑。
但是在《小丑》电影的高潮部分,小丑之所以要杀德尼罗所饰演的脱口秀主持人,也是因为德尼罗之前讲的嘲笑式的笑话,嘲笑小丑之前的单口喜剧演出,说这有一个傻子,他以为自己在台上狂笑,就能让大家都觉得好笑了。
这里也是导演设置的一个很讽刺的地方,如果观众你在前面讲侏儒的笑话那里笑了,说明你内心里认同了恃强凌弱的逻辑。但如果你最后又能共情小丑,觉得他杀德尼罗是理所应当的,那说明你又认同了弱者不应该被强者肆无忌惮的嘲笑的这个逻辑。于是观众在这里就会出现一个自相矛盾,观众内心虚伪的一面就被暴露了出来。
也就是说,我们只有在面对德尼罗这种电视名人,当我们处在弱者的位置的时候,我们才会觉得不应该嘲笑弱者,不应该拿这个来讲笑话。而当我们在面对侏儒的时候,当我们处在强者的位置的时候,我们就会觉得讲两个笑话无所谓的,你不要往心里去,我就是随口开开玩笑而已。换句话说,我们在内心里,其实并不认为人人都应该平等。我们只是认为我们应该跟比我们更强、更富有、更有权势的人实现平等,而奴隶就应该一辈子做奴隶,因为脏活累活总是要有人干的。
所以我觉得《小丑》这部电影,大家都说它是保守主义,但其实这恰恰是它掩盖在保守主义的外表之下,真正进步主义的地方。因为它恰恰就是在打着保守主义的旗号讽刺保守主义的
——保守主义者不是在抱怨说政治正确让你们讲笑话更难了吗?很多以前关于女性,关于娘娘腔的笑话都不能讲了。那么我在电视上讽刺保守者的时候,讽刺普通又自信、讽刺死装男身上有毒的男子气概,你也不要不开心啊,我就是开个玩笑而已嘛。
这就是嘲笑和讽刺的区别。嘲笑的人是站在强者一方的,是不用承担风险的。但讽刺的人是站在弱者一方的,是顶风作案的。
比如在me too运动爆发之前,如果你去讽刺影视行业的潜规则,那很有可能,以后就没有任何制片人愿意来找你拍电影了。
所以说,做讽刺的人,我觉得他更值得尊重,不管他讲的东西不对,至少他是致力于改变社会不公的。而只会嘲笑的人,他们是在加固社会不公。
都说脱口秀是冒犯的艺术,这句话其实讲的不够全面,关键在于,你冒犯的是谁?
你是在冒犯穷人还是富人?你是在冒犯权力的下位者还是上位者?只有敢于冒犯上位者,才配得上称之为艺术。
7. 推荐一本“快乐的小说”
讲了这么多关于脱口秀和冒犯的事情,最后给大家推荐一本书吧。
村上龙的《69》。
这是一本半自传体的小说,讲的是1969年,在嬉皮士运动和反战运动的浪潮之下,一个17岁的日本高中生,为了追求自己喜欢的女孩,决定跟他的同学们,一起在学校里面搞一场校园封锁,举办一个当时被禁止的嘉年华活动。
村上龙在这本小说的后记里面说,他是怀着“今后再也写不出这么快乐的小说了吧”的心情来写的《69》。
这确实是一本很快乐的小说。因为快乐的人都懂得自嘲,而无聊的人只知道维护自己的权威,维护不允许别人讽刺我的权利,这是掌权者对抗鄙夷的唯一的保护伞。
这本书里面的掌权者,是那些死板不懂变通的老师。村上龙说,“书中登场的人物都真有其人,我对于那些当时在快快乐乐生活的人,都做了正面描写。而对于那些活得不那么快乐的人,特别是老师、警察,还有其他一些大人们,以及一味顺从的窝囊学生,我都进行了彻底的反面描写。”
村上龙在这本小说里面,不断地消解反抗的意义,他把反抗学校的活动目的归结为吸引女生的注意,而不是什么更宏大的政治诉求。
这其实是一种小说的技巧,故意把自己的动机写得很荒谬。
但作者其实很清楚,不是这样的。在看似浅薄的目标背后,其实是对于权力的束缚和钳制的一种无意识的反叛——归根结底,正是因为正常的交往活动、男女生之间的往来不被允许,才不得不选择这种出格的方式来表达爱意。
最后,给大家分享一段村上龙在小说后记里面的话,他说:不快乐的生活是种罪孽。我至今无法忘却高中时代对我造成伤害的那些老师,他们当真是想从我这里夺走非常重要的东西。他们不厌其烦地持续着将人类变成家畜的工作,他们是无聊的象征。
我想,唯一的报复方法,就是活得比他们更快乐。
OK,这期内容就先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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