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段时间,在电影资料馆看了三宅唱的展映,包括参与了导演的影后交流。几部影片看下来,感触最深的是《惠子凝视》这部电影,几度在电影院崩溃大哭。当然也许是我的INFP体质发作,但确实是后劲很大。它是导演三宅唱2022年上映的一部作品,改编自前职业拳击手小笠原惠子的自传《不服输!》,故事人物的原型是生于1979年的小笠原惠子,她是日本第一位以听障状态成为职业拳击手的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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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宅唱是日本当前非常重要的中生代导演,从今年的上海国际电影节开始,辗转桐乡、成都、武汉、北京,从6月到7月,举办了《三宅唱中国特展——听见都市的节奏》。《惠子凝视》是他最新也是最重要的电影作品。三宅唱表示,自己接受导演邀约时非常犹豫,因为他对拳击一无所知,也完全不了解听力障碍人士,“我作为健康人,而且是男人,要描写一个与我自己完全不同的有听力障碍的女性,我不知道我去拍是否合适。”但了解之后,三宅唱被小笠原惠子深深吸引了,“我觉得她非常帅,是非常了不起的女性,她说自己非常怕疼,而我一直觉得拳击手不会说怕疼,我被她这种真诚所感动。”

三宅唱为此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看了大量拳击类电影和刻画听障人士的日本电影,但他并没有被这些作品所影响,他将那些拳击电影视为“反面教材”,对剧组主创说:“我们不要拍这种。”

三宅唱导演的《惠子凝视》是一部彻底与过去类似题材电影决裂的影片,它没有走前人的老路,没有把惠子拍成一部日本残障女孩的残酷青春物语,也没有拍成一部热血拳击女魔头的传记片,铺垫运动员的艰辛与不易,再将赢得比赛作为高光时刻的结局。他也没有拍成为追逐奖杯寻找自我突破自我的追梦之旅,展现所谓的“积极的人生态度”……他把这些统统摒弃了。

《惠子凝视》是一部沉静内敛,混杂着伤痛和温柔力量的艺术电影,大部分镜头内容都对准了惠子的彷徨,迷茫和日常生活的时刻,这些叙事也最终并不导向某种成功。从这个故事里也感受不到惠子十分想要赢或是出名的意图,甚至结尾以惠子的一场失败而结束。它也不是“失败者”视角,也不是当下流行的“日式丧燃”套路。

这部影片最大的感染力,在于每个人在惠子身上都能看到自己,都能看到自己的生活,这不是拳击台上的人物,也不是励志书籍上的人物,这个电影完完全全是关于我们自己。

《惠子凝视》是第72届柏林电影节遇见单元最佳影片提名,《电影旬报》年度十佳日本电影作品第一名,平遥国际电影展首映单元最受欢迎影片,惠子的扮演者岸井雪乃也获得了日本电影学院奖最佳女主角。是喜欢日本艺术电影的朋友,不可错过的一部佳作。

但也会有人觉得这部电影毫无野心,平淡如水,就是这样一部很可能因为平淡而被人误解和错过的电影,它迸发出的巨大情感力量,到底是什么?

惠子就是我们自己,面对生活,我们又聋又哑,无力表白

在原著中,原型人物惠子的父母没有选择一开始就送她去特殊学校学习,而是戴着助听器和普通学生一起上课,在普通学校,惠子度过了幼儿园到初中毕业的阶段。这也导致她从小被霸凌,霸凌理由不限于听不见、自然卷。她在高中变成了和老师打架斗殴、在朋友的怂恿下偷窃的不良少女。

与电影相比,原著人物性格更加的尖锐、人际关系压力非常紧绷。惠子并不拥有一直支持自己包容自己的父母,中学时代,母亲甚至对她喊出过“我要杀了你,在一起去死这样的话。”

原著卷首语写着这样一句话:“不论在学校,还是进入社会后,我都安于自己是社会弱势群体的身份。这让我感到懊恼。打心底里我是不想认输的。也许只有拳击能纾解我的心情。”

如果了解了原型人物后,回过头来再看三宅唱导演的拍摄手法,就会发觉他几乎避开了所有能让这个电影拍的从传统意义上更“好看”一点的方法。在电影中,导演并没有从更能激发戏剧张力的少女时代写起,而是讲述成年后的惠子,并吧故事发生的时间设定在了疫情期间,惠子过着一种成年人常见的平淡枯燥的生活,一副柔弱、沉默的样子,和周围的人靠手语、笔谈进行交流,眼神中隐藏着一种淡然和专注,浑身上下并没有任何杀气。

她平日是在一家酒店做服务生,整理房间,她专注地清理着台面和马桶,熟练地指点着同事应该如何工作,她的生活和普通人没有两样,只是因为听力障碍,让生活的枯燥、苦闷,显得更加清晰。她业余时间会去一家百年老拳馆练拳击,并成为了一名职业拳击手。她每天的SOP是,面对着河道进行拉伸、热身运动、练习拳击招式,还有写训练日记。

在赛场上,惠子显得狼性十足,但获得胜利时,也并没有表现出什么高兴或者兴奋,拍照的时候被打蒙了,完全笑不出来,眼睛被打肿,口吐血沫。观众不禁疑惑,她到底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在战斗?为什么要做这种毫无美感、枯燥、近乎自虐的竞技运动?而且由于听力问题,她无法听到裁判的口令和读秒,会让自己处于一种非常危险的境地。她有什么想不开?她趟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她的原生家庭有什么问题吗?

导演三宅唱并没有聚焦于女孩与原生家庭母亲之间的矛盾,至少没有在电影里让这种矛盾变成不可收拾的局面,两个人只是在街头手语对话。当母亲和她聊到她还要打多久的拳击时,惠子的眼神变得非常倔强,她完全没有想过放弃。

这个电影,几乎没有重要的事件发生,只是平淡的描述着一个女孩的日常,但是让人很容易带入共情,看电影的过程中,我一直在想,这不就是我们的生活吗?哪里有什么不同,简直一模一样!我就是那个普通的平凡的人,我就是惠子本惠!

面对生活,我们被枯燥和苦闷挤压在屋檐下,日复一日做着又脏又累的活儿维持生计,我们又聋又哑,我们无法交流表白,却被对手踩中脚,被打得鼻青脸肿,最后输的一败涂地。

面对家人,他们也无法了解自己的心情,孤独无法化解。在这个随处带着口罩的社会,人与人之间的连结微乎其微,连读懂唇语的最后机会也没有了。独自一个人在家中发烧,看着温度计,甚至随时死去都不会有人知道,没有人会帮助我们,我们只能一个人孤独地走自己的路。

只有这个看上去离经叛道的事情,是保护自己的铠甲,也是获得社会连结和尊重的来源。是掩藏在平淡枯燥苦闷生活下的,通往另一种可能性的出口。

无关梦想的光环,我只要你的平凡

电影有一种黄黄旧旧的气氛,如果电影字幕没有写明故事发生在2020年,从画面上看,会误以为这是一个年代久远的影片,因为故事的主场景发生在一家老拳馆里,它在战后的1945年开馆,是馆长的父亲一手创立,而如今训练设备老旧。由于主人公不能说话,影片里声音的主人公就变成了各种各样的环境摩擦音,老旧的健身器材发出各种吱吱呀呀的声音,还有拳馆里踢打的声响,他们是声音世界里的主角。

在原著中,惠子练拳是从专门学校时代开始,对她来说这样的选择很简单——1.不用与人接触又可以流汗,2.便宜。工作后,惠子重拾一度中断的格斗术,但被很多拳馆拒绝,之所以最终能成为职业拳手是因为她遇到了眼睛看不到的拳馆馆长。

而在电影里,导演同样设计了这样一个重要人物——拳馆的老馆长,一名60多岁的大叔,他总是穿着尼质的格纹西装,坐在老拳馆的角落,翻着材料,或者是在修整着什么东西。

由于惠子听不见,对于周围的环境也不敏感,馆长看得出来,她沉浸在自己的拳击世界里,非常专注。馆长注意到了这个女孩,在他看来,这个普通的女孩,对拳击意外的,充满了激情。两个人偶然间会有一些互动,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对话,他们之间似乎彼此有一种无言的惺惺相惜。

由于受疫情影响,老拳馆经营出现了一些问题,拳击手学员陆续流失,而馆长的身体也开始出现问题,馆长开始想闭馆之后的退休生活,但他的身体在加剧恶化。伴随着疫情的压抑环境,给惠子生活带来无限勇气的出口——老拳馆,在风雨飘摇中,一点一点走向了末路。

当馆长向大家宣布了闭馆的事情后,大家虽然内心波动很大,两名教练甚至强忍着情绪激动,但大家还是坚持继续训练,直到闭馆的最后一天。这让我联想到日本文学中经常出现的一种主题——向死而生。就是明明已经知道结局是注定失败,但还是要奔赴死亡,并把这种信念强化,变成个人至高的信仰。

闭馆对于惠子的打击,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大,但她并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当得知闭馆消息后,惠子站在街头,她彻底陷入了迷茫,她的英雄梦想将终止于最后一场比赛,往后,就都不复存在了。

没了拳击,她的生活彻底被困住在日常中,她无法用语言表达,但还要故作坚强,这先天性的缺陷加剧了她的苦闷。看到这里,观众可能以为影片会走向一种因为有梦而自我救赎的方向,她是一个忠于拳击的梦想家,可以为了梦想坚持到底,向死而生。但故事再一次并没有朝“更戏剧化”,或者“更励志热血”的方向发展。

老馆长和教练费劲辛苦帮她联系了能接受她继续比赛的新场馆,对方也发出了真挚热情的邀请,但却被惠子粗鲁冷漠拒绝了,拒绝的理由居然是“离我住的地方太远”……我们这才恍然明白,她似乎认清了自己对于拳击的坚持,其实与拳击已经无关了。

当惠子回到了老拳馆,她和老馆长两个人一起对着镜子挥拳的时候,馆长的拳头已经无力,打在空气上,西服却被扯破,他随口自嘲道“又要被老婆骂”,镜子里的,那衰颓的样子毫无百年拳馆老大的威严,只有一个年近暮年,被生活挤压的糟老头。惠子被他这幅模样惹得几乎想哭,她说不出话,只能陪着老馆长,两个人毫无意义的,对着镜子挥拳,对着空气挥拳,对着生活挥拳。

什么比赛不比赛,她喜欢的是老拳馆,这个给她精神庇护的地方,老旧的熟悉的味道,是她继续拳击的理由,而不是为了什么比赛,什么夺冠。在那里有懂她的人,是那里的人,让她感觉到和自己产生了一种情感上的连结,她喜欢这个不时髦但充满人情味的地方。

在馆长住院昏迷的时候,馆长的老婆在床头给他念惠子的训练日记,里面记录着大量的枯燥的日常,10公里长跑训练、三轮空拳训练、三轮沙袋训练、两轮战绳训练、五轮乒乓靶训练……但就是这样日复一日枯燥的日常,苦闷的无法说话又听不到的日常,却因为过于平凡,又过于坚持,居然产生了一种意义感。就像电影唯一的插曲唱的那样——“你只要坚持着你的生活,你的生活,我会相信着你,你的生活。”

伴随着日记枯燥的日常,电影画面里出现了惠子与老馆长一些生活里小小趣事的画面,那些小的不能再小的、偶然的、突发的微笑,却让生活最终胜利了。

所以在生命的尽头,在面对死亡时,你会真诚面对自己,先进的技战设备不重要了、比赛的胜负不重要了、狗屁梦想也不重要了,真的,什么都不重要了……因为有懂你的人,有你在乎的人,让平凡的枯燥的苦闷的生活,变得很重要很重要。

最终,当我们失去一切,然后,带着伤疤和记忆,让生活继续。这个伤疤和记忆,是我们继续面对生活的勇气。

对了,关于你的离去,我无法原谅。

这部电影给我的精神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几度在电影院中崩溃大哭。

默片的氛围感,让音效而不是语言成为主角

在这次电影资料馆的展映中,映后互动环节有位观众提问,说到了三宅唱与滨口龙介在台词处理上的区别时,全场的观众似乎心有灵犀地都笑了。

三宅唱与滨口龙介在日常生活中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他们几乎每个月都会约见面。在聊到他的朋友滨口时,三宅唱语气明显变得开朗了很多,感觉到他的兴致明显起来了。

确实,三宅唱和滨口两个人像两个极端,一个是密集的台词,一个是沉默的一言不发。由于我们的日常语言其实只有很少的部分会触碰真实的情感,大部分时间的日常语言只是交换信息,艺术电影在台词这个方面,走向了纵深的两个不同的方向。

滨口往文本、文学化的方向前进,密集的台词贯穿全片,用语言穿透映像时空上的界限,让我们穿透生活表面,了解人物的过去未来全貌。而三宅唱的电影,则是另外一条道路,他更侧重身体动作的表达,往纯视觉叙事的方向走,几乎可以当做默片来看。而这样两人完全不同表现路线的导演,目的都是为了穿透日常语言对于情感的束缚,触碰到真实。

除了台词,影片在声音方面也有很特别的处理。为了配合女主人公的听障问题,影片中除了惠子弟弟创作的一首原创歌曲外,《惠子,凝视》全片基本上没有用配乐。片中出现的一些手语交流的场景,画面需要要时不时要停下,打出字幕,有的在大银幕下方打出字幕,有的则根本没有配字幕,给人一种默片的怀旧气氛。

三宅唱说自己喜欢默片,他在学生时代看到卓别林电影等默片时,虽然电影没有字幕、没有台词,“但是非常丰富,包括吵架的场景,演员的表演,不通过语言能将情绪表现得淋漓尽致。”

《惠子,凝视》的英文片名也很有意思,“Small, Slow but Steady”(微小、缓慢但坚定)。在接受媒体专访时,三宅唱说,其实这是他拍摄剧本时使用的原名。身为拳击手的惠子,每天都需要不断地积累、变化,才能有机会站在格斗的擂台上。

在电影里表现普通,同时传达情感的张力,其实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总之,《惠子,凝视》并不依靠充沛的情感或是激动人心的桥段推动,电影更像是随着一些日常的生活而缓慢行进,就像静静流淌的生活本身。用大量细碎的生活细节,让我们反观自己的生活,想起那个让我们平凡且幸福着的人。感谢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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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子,凝视ケイコ 目を澄ませて(2022)

又名:惠子,看好了 / Small, Slow but Steady

上映日期:2022(日本)片长:99分钟

主演:岸井雪乃 三浦友和 仙道敦子 三浦诚己 松浦慎一郎 佐藤绯美 

导演:三宅唱 

惠子,凝视的影评

K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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