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6-11-18

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对于120帧的一点感想

昨天晚上看了有生以来最贵的一场电影。千辛万苦抢到了票，坐在座位上，看到李安的脸出现在大银幕上的那一刻，那感觉简直像朝圣一样，好像自己也会因此成为未来写就的电影史的一部分，就如同几十年前头一次走进有声影院、或者头一次走进彩色影院的那些观众一样。

我从未见过这么清晰的影像。它的效果甚至不止于看舞台剧时直面真人演员的那种清晰，而是真正意义上的纤毫毕现。面部的潮红、身上的痣与毛发、汗水和泪水都一览无余。用李安自己的话说，120帧的技术能让观众把人“看透”，他没有夸大其辞。每一个细微的部分都没有逃过摄影机的捕捉。场景中飞溅的火花、尘土也全都真实可感。可能是因为眼镜滤光的原因，画面整体偏蓝，误打误撞让所有鲜艳的色彩都带上了一种隐隐的凌冽感，在视觉上显得更加尖锐。

但我个人对于各路宣传所强调的“真实”有所细分。代入感和临场感都是真实感的要素，但二者不尽相同。前者更多的是一种共情。

120帧在代入感上是普通电影无法比拟的。李安深谙这一点，因此用了大量的——甚至于说，过量的——特写镜头。这在电影的高潮部分，即中场表演/比利·林恩一生中最糟糕的一天，无疑是极其震撼的。因为细节的清晰，所有的情绪都被放大了无数倍。借助镜头，观众和林恩一起向一切的浮华与荒诞、恐惧与死亡行注目礼，而林恩也以直视镜头的方式还以注视。120帧帮助你看到他脸上最微末的变化，最微妙而难以言说的情感，他的呼吸，还有那些斑点和红血丝——这些都使得此刻观众与银幕中人物的交流的深度远超一般正反打镜头所能触及的程度，带有更加强烈的“有血有肉的林恩凝视着正在凝视着他的我们”这有种模糊界限、将观众半强迫地推入情境的意味。而当一番肉搏之后圣战徒满脸通红双目圆睁地死去，短暂的寂静后鲜血在地上蔓延开来——这种即使在一般情况下也属于节奏感极好的镜头，在120帧的条件下更加带有侵入性，以强烈的印象冲击着观众。

但在临场感上，至少在这部影片中，我觉得比较欠缺。浅景深的清晰场景不必说，过深的景深，尽管比起人眼本身的调节能力还是小巫见大巫，但放在电影中，反而带来失真的感觉。清晰到极致的局部就像一张扁平的贴纸，贴在同样扁平的虚化背景上。这种违和感在大场面，乃至在某些特写镜头中体现得更为明显。并且，由于帧率和摄影机移动方式的原因，许多场景中都存在因摇镜过于流畅而令人头晕目眩的现象，这是让人无法轻易忽略的不适感。推拉镜头也同样受到影响。在普通电影中，在保持对象处在镜头中心的时候，缓慢地推进或拉远镜头，观众不易察觉，但会在他们的潜意识中营造出微妙的亲近感或距离感。但过于流畅的推拉，让人更容易注意到这些运镜方式，更别提在推拉的中途切镜头。这些都成为令人出戏的元素。

另外，尽管这部影片中存在许多非常精彩的剪辑，但在对话场景中对越轴的频繁使用也是一大出戏点。也许是为了突出120帧的优势，大量的对话都是在特写之间切换，并且不少都让演员直视镜头，不惜打破机位定式也要拍正面特写。但林恩与姐姐、林恩与啦啦队队长的两段对话中频繁的越轴让我观影途中痛苦不已。李安不可能犯这种错误，所以这一定是刻意为之。但恕我暂时体会不到个中缘由。——好吧，与啦啦队队长之间的对话本来就挺尴尬的，因此突然越轴这种事情，的确可以起到烘托诡异感的效果。但是更多的时候，还是让人跳戏。简单来说就是让人无法沉浸在当下的场景中。

音效也是一个方面。之前在豆瓣上看到一篇推送文章，谈到了在真实感如此强烈的一部电影中配乐的突兀性。但我个人的感受是，配乐远没有背景杂音突兀。也许是为了配合“无所不及”的视觉，本片在体育场将所有嘈杂的背景音统统收录了进去，并且保留了空旷场地中必然会产生的回音。Again，这显然是导演的刻意为之，是他的一种选择，也许是为了塑造体育场这样一个场地的浮华与虚伪。不过这必然带来观众注意力的分散。就和过于清晰和面面俱到的画面一样，广泛收录的背景音让影片整体显得缺乏提炼，进而显得缺乏一部电影应有的精致感。当然我肯定这种效果是导演作为新技术使用者的一种选择（真实），而后来者也可以有别的选择。

总的来说，120帧的确是一次非常震撼的观影体验，至少在本片的高潮部分，李安成功地展现了这种技术所能达到的高度。只不过电影人需要去探索能够适应这种呈现方式的新镜头语言、新的音效和音乐的运用方法。不管怎么说，作为一个开拓者，李安值得所有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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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