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从本片导演的背景入手,就不难理解为何亚历桑德罗·佐杜洛夫斯基(下文简称为佐杜)的作品总是那么另类。作为一个智利籍墨西哥导演,他理所当然地承袭了拉丁美洲文艺创作者精通魔幻现实主义风格的特点,而拥有比较宗教哲学家、历史学家、精神治疗医师、艺术家等多重职业头衔的专业背景又无比契合前述创作倾向。他擅长用反传统的叙事方式去讲述精神闹剧般的故事,偏好哲学性的抽象表达手段以及运用大量的符号化象征,不仅大大降低了意识形态被接受的有效性,还提升了文本的解读难度。佐杜的专业背景既为他的文本提供了多样化的视角和广博的视野,也使其作品融合了宗教的神秘性、历史的可反思性、人类心理的复杂性、艺术的抽象性等特征。

一. 万物有灵,失落的文明
宗教本身如何运作以吸引个体投入信仰,这必定不是一个三言两语就能解说的问题,笔者认为,在这其中,神话必然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在一个特定的宗教体系中,必然有属于其自身的神话体系,以此建立一个特有的属于这个宗教体系的世界,在非信仰者看来,或许这个世界只是一个具有高度可读性的文本,但于信仰者而言,它却是使其内心真切感受到力量、产生敬畏与崇拜,从而投入虔诚信仰的来源。
信仰心理至少要经过“承认存在”与“敬畏崇拜”两个阶段。原始社会时期,人类面对着险恶且神秘的自然环境感到恐惧,也因而抱持着敬畏的态度,他们深信万物皆有灵魂,这就是1871年英国人类学家泰勒提出的“泛灵论”,也被称为“万物有灵论”。[1]这种万物有灵的思维被认为是一种原始信仰,它存在于多个文明中,覆盖在印第安文明之下的拉丁美洲便是其中之一。
印加文明、阿兹特克文明,以及著名的玛雅文明是三大主要的印第安文明,印第安文明及其神话体系对于拉丁美洲文艺风格的形成,特别是魔幻现实主义的诞生至关重要。泛神论是这三大印第安文明的共通点之一,与原始社会的泛灵论极其相似,泛神论是在前者基础上经过扩充解释而形成的概念,其信仰者相信神就是万物,崇尚自然神。比如,太阳神就是三者共同相信的神祗,具体而言,印加文明对太阳神的崇拜更强,“印加”的本意即太阳之子,他们也崇拜月亮和星宿等,而地域上非常接近的阿兹特克文明与玛雅文明在信仰上则更为相近,他们也信仰玉米神、羽蛇神等,太阳神不仅是阿兹特克文明的主神,也是他们的战争之神。
之所以大篇幅地介绍与印第安文明相关的信仰文化背景,是因为佐杜在本片中用难以参透的方式大量地展示了自然万物。除了另具解读含义的老鹰和蛇以外(于本文第三部分详述),公鸡、天鹅、狗、马、大象等等,它们的出现虽然短暂,却总是以最诡异的姿态出场,比如啄食断手的公鸡、舔舐鲜血的狗、猝死的大象。此外,纹身女的人物形象无疑让人联想到印第安文明的图腾崇拜文化,它常表现为对动物的崇拜,是祖先崇拜的一部分。纹身女身上不仅纹了跨越宇宙、人间、海洋的自然事物和超自然生物(如独角兽和美人鱼),还有印第安人以及“印第安鹰”(拟人化的老鹰,一只带有鹰羽冠的老鹰,鹰羽冠是印第安人的特殊服饰之一,具有独特的文化含义)。本片对印第安文明的再现非常委婉,从风格上看,这些怪诞的事物与片段都以反自然的特点加强了本片的魔幻质感。
印第安文明的衰落源于15世纪时欧洲殖民者的贪婪,在殖民者入侵的过程中,先进的生活方式逐渐进入印第安人的生活,同时带来的还有文化入侵,比如天主教的传播。与印第安文明原本的泛神论有着根本不同,天主教作为基督教派之一,尊崇的是一神论,信仰上帝。为了达到传教的目的,传教士通过将某些与天主教有类比性的印第安仪式加以引导,转化为天主教仪式,使印第安人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信仰。[2]相较于上文提到的对印第安文明的隐晦再现,《圣血》对于天主教的讽刺就显得直白许多。
二. 大象之死,黑白的旗帜
如果说中世纪的欧洲殖民者是印第安文明的一次重创,那么跨越了18世纪末到20世纪初的美国西进运动无疑是印第安文明的又一血泪史。伴随西进运动的推进是三次移民浪潮,结果是从产粮区的开拓到南部奴隶制经济的扩大,再到领土扩张和兼并。期间,在1848年的美墨战争中,美国最终夺取了墨西哥[3]领土的一半。讽刺的是,18世纪70年代到20世纪20年代,美国还有一场由白人发动的本土主义运动。它“与移民问题紧密相连”,是“一场以排外思想为理论根基,以反对天主教、犹太教、亚洲和拉丁美洲移民为主要任务,以一些兄弟会性质的组织为骨干,以维护美国白人主流文化为主要目标的运动”。在沉寂了半个世纪后,到了20世纪80年代,由于宗教和经济等原因,美国本土主义卷土重来。彼时,激烈的本土主义者甚至以此来攻击民主党的希腊裔总统候选人迈克尔·杜卡基斯[4]。 美拉之间紧张的外交关系向来是美国重要的政治议题,尽管80年代共和党里根总统执政时期在美拉关系上大作努力,但从本片所透露出来的态度,佐杜似乎不以为然。
来自美国的马戏团缓缓走在街道上,被市民簇拥围观,表演者们高举着美国国旗,骄傲自信地与群众互动,随着镜头的移动,映入眼帘的还有一个仿佛披上了巨型星条旗的庞大马戏棚,就连团长Orgo的服饰也宛若将星条旗穿在了身上。然而,这些风光与骄傲背后却是罪恶与丑陋。Orgo之所以会带着妻儿与马戏团举家搬迁到墨西哥,竟是为了逃逸在美国国内的杀人罪名,这里也反映了现实中墨西哥的边境管理问题。不久后,马戏团的大象莫名死亡,马戏团为其举行了一个声势浩大的葬礼,一样的簇拥围观场景,只是这次举起的星条旗俨然成为了失色的旗帜。虽然无法求证死去的大象(美国共和党的党徽是大象)与这面黑白的旗帜到底是否表明了佐杜的政治态度,但联系其本片创作的时代背景(本片于1989年发行上映)以及共和党在选举中的种族选票基础,又难以相信《圣血》没有蕴含政治意味。
三. 鹰蛇之争,束缚与反抗
印第安人的传统服饰中有辨别性极高的鹰羽冠,鹰作为一种骁勇善战的鸟兽,与印第安人勇敢刚烈的性格不谋而合。此外,在许多神话传说里鹰也都以神圣的姿态出现,甚至还会出现在国家的国徽或国旗上(比如美国和俄罗斯)。鹰不止是印第安人敬仰的鸟兽,也是如今墨西哥的国鸟。相传太阳神为了拯救四处流浪的墨西哥人祖先阿兹特克人,向他们托梦:只要见到鹰叼着蛇站在仙人掌上,就在那地方定居下来。于是,阿兹特克人在太阳神的指示下找到了如其所描绘的地方定居下来,这就是现在的墨西哥城。“鹰叼蛇站在仙人掌上”这一图案也成为了墨西哥国旗、国徽,以及硬币上的图案。相对于鹰较为纯粹的正面性,蛇就具有明显的双面性。一方面,蛇的形象也会被高度崇拜,比如埃及神话里象征王权的眼镜蛇、中国神话中造人的女娲形象;另一方面,它有时也代表不好的事物,比如日本神话里象征水灾的八岐大蛇。
而在《圣血》中,鹰与蛇显然是作为对立面而存在的符号,既体现为性别的对立,也体现为解脱与束缚的对立。对于Orgo来说,鹰是男人的象征,为了让儿子Fenix坚强起来,他在Fenix的胸口上纹上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鹰图腾,让他成为一个男人。Orgo具有催眠的能力,能让愤怒的妻子丧失情绪,对自己俯首称臣,而他的男性魅力也轻易吸引了搔首弄姿的纹身女。正如片中所演绎的创世纪里的伊甸园片段,蛇代表欲望,显然,它也在本片中化身为扭动的纹身女郎,也体现在Fenix在幻象中与巨蟒的搏斗。
如果说纹身女是色欲之蛇,那么Fenix的母亲Concha便是束缚之蛇。当Orgo因偷情而被妻子Concha用腐蚀性液体报复后,失去了男性象征的他选择了死亡,这是一种不愿屈服的血性反抗。而对Fenix来说,鹰图腾是他从父亲那承袭得来,代表男性,因此Fenix也有欲望,但更重要的含义是小女孩Alma告诉他的“展翅飞翔”,代表解脱与自由。每当Fenix对一名女性产生欲望,Concha便会出现驱使其杀死女方。双手被控制,源于那一场因纹身女的勾引而导致家破人亡的童年阴影,当Fenix成年后重遇纹身女,内心的仇恨引发了复仇之心,于是他听见了母亲的呼唤,他越过高墙逃离了精神病院,随母亲前行,他也终究以母亲的身份杀死了纹身女。然而,复仇不是终结,而是束缚的开始。
这种表现为“母亲的控制”的情节常被用于控诉天主教的文艺作品中(比如《苦路十四站》(2014)),或许是因为天主教与基督新教在对耶稣之母玛利亚的认识上有根本不同,前者将其称为圣母,向其表达敬礼与祈求,而后者认为她只是耶稣之母,是人,不能被崇拜。也因此,天主教的救赎具有一定的女性视角。将救赎转化为束缚无疑是最有力的讽刺。

参考资料:
[1] 陈国强主编.简明文化人类学词典.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0.第26页.
[2] 中国拉美史研究会济南年会论文《殖民地时期的拉丁美洲天主教会》王文仙. 338页
[3] 墨西哥是美洲大陆印第安人古老文明中心之一,玛雅文明和阿兹特克文明都由墨西哥的古印第安人创造。
[4]《美国研究》2004年第3期. 《美国本土主义运动评析》董小川

圣血Santa sangre(1989)

又名:Holy Blood

上映日期:1989-05片长:123分钟

主演:阿克塞尔·佐杜洛夫斯基 布兰卡·格拉 盖·斯托克维尔 亚当· 

导演:亚历桑德罗·佐杜洛夫斯基 编剧:Roberto Leoni/Alejandro Jodorowsky

圣血的影评

心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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