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9月12日,《锵锵三人行》停播。当然,它只是遭遇同样厄运的浪花中的一朵。况且,凶猛的海啸肆虐至今,时时有浪花撞碎在冰冷的峭壁上。这是传媒时代的一场灾难,是一场隐性进行的新型文字狱。



一个节目之所以能够做十九年,绝不仅仅是因为它与观众间建立的感情纽带。虽然,它与观众之间的联结强过大多数的其他节目。这就是窦文涛称粉丝为“知音”的原因,一个陈旧却更郑重的称呼。观众所付予给“锵锵”的,我想是当得起这样的称谓的。时至如今,“锵锵”绝不是一块大招牌了,它只是一块老字号,口碑的流誉,使它常青。



我绝不是一个老观众,只是一个九零后,我知道“锵锵”是在大学,很后知后觉,毕业后我才开始观看“锵锵”,一发不可收,每周更新的,加之过往的旧录像,食之不拒。



但是慕名而来的观众,或许会纳罕,这个老字号的节目的布景,太吓人,它像一档遗留在上个世纪的节目。一张桌案,铺满话题材料(多半时候仅做点缀),三人围坐,一人面前一杯茶(许老师会喝两口),背景是虚假的书柜和虚假的香港夜景。这就是定型后的“锵锵”长年不变的布景。简单得快到了简陋的地步。我思考过一番“锵锵”的布景,答案是:格局卓绝,肃然起敬。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它让我想到一个问题,那就是:谈话的本质。说实在的,谈话是什么?谈话需要奢华的布景,层出不穷的创意吗?并不需要,“锵锵”的简朴布景,说明他们认识到了谈话的本质,并且他们充满勇气地坚持不变。简单的机位切换,不抢眼的布景,屏蔽掉眼睛的不安分,调动了听觉的功用。谈话的内容,才是核心。真是大巧若拙、重剑无锋的道理。



说“锵锵”是一档谈话节目,是就其形式而言,视频节目中未必有这个分类。你也可以说它是文化类节目。但是这个定义我总觉得很离谱,难道还有没有文化的节目?娱乐节目就不是文化节目吗?如今综艺节目似乎成为了娱乐节目的代称,我更是奇怪。就“综艺”一词而言,综合艺术,被称为“综艺”的节目,自然也是很有文化的节目。娱乐节目这个名字其实也很古怪,因为显得文化类节目就不具备娱乐功能了一样。当然,分类终归只是个说法,有多少道理那是另外一回事,我只是表述自己发觉的荒谬感。



对“锵锵”进行定位,我觉得似乎更应该说它是个社会评论类型的节目。它的着眼点,首先总是在真正的社会热点问题。按理来说,一个社会总是需要一部分这样的节目的,它属于舆论的一极,一个公众人物发声的阵地。它不应从属于任何阵营,只需畅所欲言。它集报道、评论、监督于一身。一方面它是社会问题的喇叭,是宽容交流的平台;一方面,它是一股推动和引导的力量。



但是让“锵锵”长青的还不只是它的真知灼见、宽容交流、贴近现实,更在于它的灵魂人物主持人窦文涛所具备的天才与素养。四两拨千斤、春风马蹄疾,什么都不足以形容他的主持艺术。是啊,窦文涛的主持是艺术。虽然我知道,非“锵锵”观众不一定同意窦文涛的主持境界,但我觉得那是因为你看得不多,感受得不够。




一眼望去,轻浮、肤浅、浮夸,都不足以形容这个吊儿郎当、流里流气的主持人。他肚子里有醋,但你总觉得也就半瓶醋;他说得有几分道理,但总给人一种歪理歪说的感觉。不专业,不正经,没定性,胡说八道,天花乱坠。是这样吗?或者说:仅仅是这样吗?



如果只是这样,那么你眼中的这个窦文涛确实是肤浅的,因为这只是他的表面或一个片面。其实窦文涛胡说八道的时候,那些话真的是他自己的观点吗?其实他经常是在借自己之口,发各派之声。他说不同的话的时候,他的身体往往住着不同的人格。说白了,他大多数时候只是一个公共传声筒。当嘉宾只触及问题一端的时候,他会用另一种被忽视的观点来逗问嘉宾。即便有一种观点显得非常不智,但是只要这个观点的声音很大,他就会用自己之口说出来,不惜把自己放在靶心的位置,引出嘉宾多元的观点。窦文涛是谈话节目中的一座融合、交汇的桥梁。节目主持人,很多时候不就是桥梁的作用吗?那份自我在相当程度上是要舍弃的。



可是,主持人又不仅仅只能当桥梁和传声筒,主持人也是人啊。如果从完美的传声筒的角度来说,新闻联播的播音员不就是最好的主持人吗?从完美的桥梁的角度来说,有些娱乐节目主持人的火候也相当老辣,可是我更喜欢窦文涛。因为我觉得,窦文涛舍弃了自我,却从没有把自我丢光。当嘉宾陷入偏狭的泥沼,窦文涛一定会及时将他钓出来。当议题的讨论深度还不够时,他也一定会话锋一转,使谈话更上层楼。



窦文涛作为谈话主持人的好,是难以用言语形容的,至少我的言语总让我感到匮乏。我想说,一个好的谈话类主持人是一个圆滑自如的两面派,窦文涛正是这样一个成功的两面派,甚至他还不止两面,三面。而一个出色的两面派,又绝不会在谄媚、变幻之中失去自我,这是多么难得。窦文涛曾经颇感沾沾自喜地转述过陈丹青点评其主持艺术的一段话,大意是:我看过很多人讲话,他们要么站着,要么坐着,你都不是,你是蹲着。



“蹲着”!陈丹青的眼光多么刁钻,话锋何其犀利。窦文涛说话的艺术,“蹲着”一词可说击中了其核心部分。试看主持界中,还有另外一个人是蹲着讲话的吗?梁文道也曾经评论过窦文涛的主持特点,大意是:一个场子,不论是只有三五个人,还是容纳几千人,窦文涛讲话给人的感觉是没有分别的,他始终就是那样,该怎样就怎样。



如此看来,窦文涛既是唯一蹲着的主持,又是蹲得最自尊的主持。



最后还是谈谈《锵锵三人行》结束之后的事,本意我想谈谈《锵锵行天下》这个节目,可是不料下笔跑题,但是我要说的核心没变,那就是窦文涛这位主持人的不一般。




“锵锵”结束之后,许多人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直观来说,那就好像吃了二十年最爱吃的家常菜辣椒炒肉,忽然有一天,再也吃不到了。虽然不至于像瘾君子一样有生不如死的戒断反应,但是终归,好像隐隐约约,失去了什么。好像人越来越大,回望童年和初恋的那种感觉。



“锵锵”结束后,窦文涛做了一次扑街的尝试,一档旅行和书籍结合的文化真人秀《一路书香》。我不太好意思说坏话,总觉得不够意思似的。终归这种形式显得游离而浅薄,有点扬短避长的意思,趣味得很拙劣,文艺得很别扭。但是好在还有《圆桌派》,在“锵锵”结束之前,窦文涛似乎就已经有了危机意识,和看理想以及梁文道联手,在优酷上开辟了一档新的谈话节目。这档节目和“锵锵”有不少相似而有所分别之处。谈话的从三个人变成四个人,每期的话题从更具备时效性的新闻热点上升到更高的集体意识层面。本质上来说,它还是一个自由表达的平台。但是就烟火气和自如度来看,其实还是“锵锵”更擅胜场。




今年《圆桌派》新季迟迟不出,原来却是一档新的节目呼之而出了,那就是《锵锵行天下》。“锵锵”二字依然嵌在其中,除了出于广告角度的考虑,其实也暗示了某种程度的传承。一言以蔽之,这是一档移动的《锵锵三人行》。所谓移动,因为它是一档旅游类节目,而且旅游选址可见其颇有深意的考量,目前节目已经更新9期,旅游地其实才刚到达第二站希腊,在土耳其他们就待了8期之久。并非浮光掠影的风光片,并非自我陶醉的真人秀,他们力求深入到当地的文化与历史,也关注今世此地的社会问题。



第一站选在土耳其,因为土耳其是中西之桥梁、过渡与碰撞、杂糅。他们走到土耳其的大集市与百年地毯老店的店主交谈职业操守。他们带着诺贝尔文学家获得者帕慕克的《纯真博物馆》来到了现实中的帕慕克兴建的纯真博物馆。他们与帕慕克交谈,揭开帕慕克文学家之外自由主义分子和政治受害者的一面,也从而引出了土耳其的宗教和历史难题。他们试图接近当地穆斯林人的生活,让我们了解到伊斯兰人也有摇滚乐精神,让我们知道伊斯兰的女大学生和互联网时代的任何国度的年轻人没有本质的区别,她们同样开放、亲和、自信。他们还深入土耳其令人叹为观止的地下之城,让我们对世界上其他民族的苦难和智慧抱以同等的同情和敬佩。




现在,他们来到了希腊,西方文明的摇篮,却也是如今西方文明的衰颓之地。数千年前后如此巨大的落差,这势必又是一个有很多东西可以挖掘的国度。在希腊的第一期就让我颇为触动的是对中东战争难民问题的反映,一个一家从土耳其流落到希腊的小伙子来到他们的旅行车上,分享了自己稀少却珍贵的经历,因为这足以对从未深入了解的人给予一定震动。



纵观窦文涛一路而来的轨迹,那张桌子没有了,其实它是变得更大了,从三人的桌子到四人的圆桌,到如今无处不桌,以世界为桌,不变的是,那些交谈的人还在,那些声音还在说,甚至我们还更接近了那些事情发生的地点,更直观地感受到了外部世界的存在。既往不可追,何须再执念呢?只要窦文涛还在,锵锵和鸣的精神就不会消失。




锵锵行天下 第一季(2018)

主演:窦文涛 许子东 周轶君 奥尔罕·帕慕克 张守信 杨少波 吴军 

导演:温姬彦 苏雷 李丹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