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探讨艺术与私德、性别与权力、上流社会的身份政治与潜规则、身份错位与心理错位的精妙之作。“把男权认同的女人放到男人的位置上，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生”和“把女人放到男人的位置上，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生”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叙事，本作明显属于前者，虽然就个人意见而言，写后者也没什么大不了，甚或更贴近物种的真实亦未可知。我向来是赞同女人乃人性的全阶组成而非仅仅其上的清澄部分的，虽则因历史原因始终趋近道德波峰，当然，这也是文学里女性迷狂构建的典型元素，荣耀即枷锁。且不说影片里塔尔自称佩特拉之父和完全男性化的穿着（能把灰不溜秋的老头衫和肥大西装裤穿得优雅迷人也很离谱），光看那张广为流传的海报就一切尽在不言中了：塔尔仰天张臂，只见其颔，向黑暗全然敞开是为拥抱无限的音乐；而她的胸部——那平缓敦厚的，曲线暧昧的隆起仿若裹束，好一个第二性征被自我阉割的演展，直观且介于两可之间。

谈主旨之前先谈格调。镜头语言和叙事美学不说了，是非常克制且闳雅的，虽然之前我没有看过这位导演任何一部作品，但很佩服他选择将音乐表达全然转码为演讲和对白的豪胆，在明知观众可能期待着一场暴风骤雨般的、酣畅淋漓的华丽弦乐现场的前提下，且能将长篇累牍的理论输出处理得淡而不枯，层次分明。这种感觉很像看名著穿插在关键剧情处的那些猛然跳出故事的纯理论章节，精心炮制未尝没有抬咖升格之功，但——一开始就拿来一股脑儿地堆满开场的，却始终能算异数吧。按照一般想头，在文火慢炖了近二十分钟的访谈之后，类型相若的大师课总要再往后挪挪才好，但托德•菲尔德不，他偏要文戏叠加两场连开，而凯特没有辜负他，处理精细而游刃有余，台词的抑扬顿挫、微表情、肢体语言都无懈可击：塔尔西装革履，侃侃而谈，塔尔全场游走，舌灿莲花。她强横无匹的魅力如贝多芬《第五交响曲》响彻穹顶横扫银屏，而暗中滋生的幽暗也如《春之祭》那十一声枪响，静待命运的右手扣下扳机，好发出石破天惊的噪音。这两场纯输出的文戏绝不是可有可无的，前一场塑造了塔尔的个性，由个性见悲剧，后一场支撑起她的造诣，由造诣看伟大，中间桥接的粉丝勾搭为前场之补，合伙人饭局则为后场之副，主副交织正补渗透时细碎线头沉埋其间，等待观者走到灯火阑珊处，再暮然回首。那些量身定制的台词，那些机杼独抒的艺术诠释，那些激情……既得利益者虚伪又狂妄的嘴脸是真的，才华横溢者纯粹而热烈的奉献也是真的。两相映照，塔尔单薄的身躯被镜面皴出无数个深邃的倒影，再加上三重身份错位，人物复杂性便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掘。

与靠性别优势在男权社会里左右逢源、如鱼得水的高级交际花形象相反，塔尔走的道路似乎更釜底抽薪，更一劳永逸，虽则本质相同——“既然屈居第二性，那便成为男人吧！”于是选择彻底阉割先天性别，和本真做决裂，从三观到皮肤都完全男性化，以此构建不择手段阶级迁跃的正当性和突破职业天花板的终南捷径。因此，她滥用权力假公济私，拉帮结派借风使船，自负深谙阶级潜规则和行业灰色地带的操弄手段；心安理得享受特权，认为利用身份差和偶像光环狩猎性资源是分所应得；尤其可恶的是自己功成名就之后反而对所谓性别歧视视而不见，认为个体成就取决于选择而非大环境，并主动关闭其他女性上升通道。可以说塔尔是个连呼吸，都充斥着浓浓男性荷尔蒙岩浆的顶级Alpha。然而——她是个假男人就罢了，居然开启的还是假男人叙事下的“赘婿”模式，真特么喷我一桌子饭！当然，当然，我知道西方没有赘婿这个说法，但看看这配置吧——作为“老公”的塔尔寻花问柳，见美思春，惹来无数风流韵事，身为“妻子”的莎朗只能黯然神伤，默默忍受，稍微追问一二，便被怼“天哪，你别像个怨妇”；然而一旦祸从天降，反倒是莎朗立刻能拿出上流社会的冷酷嘴脸，跟她大谈“规矩”，怒斥她“你没有警告我，我们的家庭已经处于危险之中”，并当机立断划清界限，把她当野狗一样扔出门去，而这也成为压垮塔尔蛰伏翻身可能性的最后一根稻草——就实在很难不让人忍俊不禁。

不管怎样，从女主视角出发，大师既让人恶心也让人扼腕，证明了人物塑造的丰满和高明。而在更角落的地方，新鲜的，更让人振奋的女性力量亦在茁壮。一是弗兰切丝卡，她和塔尔一样熟知行业运作和权力逻辑，但明显她更有底线和同理心；另一个则是奥尔佳，去你的大师前辈黄瓜小沙拉，老子就要先点菜，就要吃俄式烤肉串和小牛肉（她和塔尔那顿各怀心思的便餐真笑死我，很多人只注意到塔尔对她色眯眯的凝视，却没有注意到小朋友完全不按常理出牌，好几次都差点儿把对方给噎死）！而塔尔的垮台，正是二者联手为之。

最后，作为一位EGOT大满贯，国宝级的古典音乐指挥家，在整部影片中站上音乐大厅指挥台的瞬间也是身败名裂、丑恶尽显的瞬间，这自然是导演的巧思。但似乎不必过于遗憾，塔尔曾说：“我知道什么时候我和你会同时在终点汇合。对我来说，真正的发现发生在彩排中，从来就不是在表演中。”影片忠实地再现了这一点。Brav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