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待了几个月的片子,终于在前几天登陆流媒体。影片的初始设定足以让任何一个古典音乐爱好者兴味盎然:女主Lydia TAR 是世界上最知名的乐团柏林爱乐(BPO)首席指挥,作为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的学生,她正沿着老师的道路,向着古典音乐界的至高成就——带领BPO完成马勒(Gustav Mahler)全集交响曲的录制。其他八部已经录制结束,只差最后一部:第五交响曲。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和崩塌。

一、性别倒置的权力叙事

开篇的访谈很有意思,开门见山地告诉观众:我们这不是一部女性主义电影。TAR在各种场合有意识地回避自己的女性身份:比如认为“当今的女指挥家在职业道路上已经不会遇到什么阻碍,职业天花板早已被打破”,比如自称是女儿的父亲,又比如主动提出停止只对女性指挥家提供资助,因为她认为不应该只通过性别筛选资助对象(看到这是不是很熟悉,美国版春蕾计划hhh)。女主俨然是一个男权化的女性个体。

评论说TAR的女性身份无关紧要,这个人物换成老白男同样能够成立。在影片中的时空,这种设定或许是成立的,但问题是:作为一个女性,TAR究竟是怎样形成这样的男性头脑的?只因为她是一个在男权社会中生长起来的女同性恋者吗?她曾经遭遇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她有没有经历过有形的或隐形的性别歧视,难道因为她是个天才就完全幸免于难?如果经历过,又是什么塑造了她,使得她完全将这种记忆抛之脑后?作为一个天才的、接受过顶级高等教育的女性,难道她就从来没有在自己的女性身份和男权体制中挣扎、矛盾过吗?电影在这些部分保持了沉默,留给观众自己遐想。

TAR精明又冷酷。她说女性音乐家已经不再有职业天花板的时候,有没有想起那些被她控制、打压、封杀的,连天花板都没见到的年轻女性(如Krista)?否认天花板的存在,只是因为自己是亲手盖起天花板的人。TAR拥有上天馈赠的天赋和万里挑一的运气,职业生涯一路顺遂,被男性统治的古典乐界也向她慷慨地敞开大门,一路绿灯。至高无上的权力已经将她异化。

二、《第五交响曲》的谶语与隐喻

为什么《第五交响曲》是TAR留到最后完成的作品?

马勒编号从1到9的这九部交响曲(不包括《大地之歌》和未完成的《第十交响曲》)中,只有两部没有标题:第五和第九(第三有马勒自题“夏日正午的梦”,第四原本是第三的一部分,原题“孩子对我说”)。和标题音乐相比,无标题音乐无疑留给人更大的理解、解释和想象空间。而和第九交响曲相比,第五又更为模糊、复杂、奇特、多变,其似乎并没有一个贯穿始终的主旨,整部作品从葬礼到梦境,从死亡到重生,还包含一个规模庞大的谐谑曲乐章;这些都使得第五交响曲很难有一种普遍认同的理解。(这一点与《第九》不同,后人普遍认为第九是一部描述死亡的作品,虽然各人对死亡的理解不同,但不影响认同这个共同的母题。)

影片其实并没有着重刻画TAR想要如何解读这部作品,只有三个地方略微展现出这一点:一是开头挑选唱片时选出了阿巴多(Abbado)的版本,且后面拍摄专辑封面照片时,她有意采用和阿巴多相似的姿势以向他致敬;二是在访谈节目中提及对第四乐章的演绎模式,并称自己的演绎将会“选择爱情”;三是乐团排练第一乐章开头。排练的片段直接展现出了TAR所希望的处理方式:在铜管独奏结束后,弦乐声部应当以一种迅捷的、不容置疑的、极其快速的排山倒海式的方式进入音乐,从而以强大声压摄迫听众的心灵。

她反复排练的第一乐章,名为Trauermarsch,意为“葬礼进行曲”。某种意义上说,TAR排练的是自己的葬礼。而真正葬送她职业生涯的,也正是在乐团正式演出第一乐章时,她突然冲上台殴打指挥的这一行为。

再就是访谈节目中提到的第四乐章:马勒献给新婚妻子阿尔玛的一段小柔板。TAR以戏谑的语气说,虽然这段献给爱情的音乐如此柔美,但阿尔玛终究还是弃马勒而去。后来TAR的妻子也带着女儿离开了她。或许冥冥之中早有天意,《第五交响曲》正如一个对TAR命运的符谶。

三、关于结尾

结尾处,被丑闻缠身的TAR已经无法登台指挥,但音乐会仍旧如期举行,只是指挥临时换成了Eliot。为什么TAR会突然失控癫狂到当众殴打Eliot?这里对于没有在现场观看过古典音乐会、不了解古典音乐生成机制的观众来说,可能稍显一头雾水。有两个背景知识需要补充给这类观众:

一是音乐会通常分上下两个半场。例如片中出现的这场音乐会,其绝对主角当然是时长一个多小时的马五,但一般来说,大型交响曲都会被安排在下半场演出,再在上半场搭配一部或几部规模较小、总时长在半小时左右的作品(协奏曲是最常见的类型,当然也可能是套曲、序曲或者其他作品)。电影中展现的乐手上台、观众入场的画面,实际上已经是中场休息即将结束、下半场演出即将开始的时刻,这时,独奏家Olga和乐团已经完成了对《埃尔加大提琴协奏曲》的演出。这可能是使得TAR崩溃的第一个点:Olga是她的猎物,也是她一手提携的晚辈,但此时猎物不仅没有上套,反而借着自己创造的机会站在台上接受鲜花与掌声;而TAR自己,曾经的上位者,如今却只能独自一人躲在乐团后台的卫生间里发抖。这种权力的倒置使得她妒恨交加,情绪濒临失控。

而使得她彻底失去理智的,则是亲眼看着Eliot站上本该属于自己的指挥台。TAR从前就对平庸的Eliot不屑一顾,认为他不配与自己交流真正的艺术心得(两人共进午餐那次,她像逗弄玩具一样搪塞苦苦哀求、想看一眼她的总谱的Eliot),后面更是直接和他撕破了脸(“爬上指挥台”),但此时权力关系再次倒置。TAR的崩溃,并不仅仅来自于权力的旁落,而更来自于心血被他人轻而易举摘走的愤懑。——指挥对于一部作品的缔造,只有一小部分依赖临场发挥,而绝大部分都来自于漫长的排练过程。在排练中,指挥不停地按照自己的理解纠正乐手的演奏,在一遍一遍的重复中塑造音乐的细节。一部排练完备的作品,即使演出当天指挥家本人不在场,乐团自动驾驶,也能演出七八分。不必说,TAR为《第五交响曲》付出的心血有多少。单看她对于第一乐章开头那几个小时的挑剔,就知道她对这部作品精雕细琢的程度;那些Eliot做梦都想偷看的总谱上的标记,现在就在台上,由她的乐团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再现出来。Eliot没费吹灰之力,就窃取到了原本属于自己的“Bravo”、欢呼、掌声、专辑的冠名权……无法容忍、无法清醒面对这一切的TAR只能崩溃。

TAR最终来到东南亚,指挥着一支学生乐团演奏电子游戏配乐。看到有影评认为这是对全片的升华,是TAR在幼时家中找回初心后重新出发,让音乐愉悦更多人的选择。个人很难同意这样的观点。对音乐的喜好固然是主观的,但音乐也有客观的评价标准。很难想象会有一个职业音乐家认为电子游戏配乐比马勒的交响曲要伟大和复杂,甚至就连普通的古典音乐爱好者也不会同意这样的观点。谁会愿意主动告别马勒呢?

因此对我来说,结尾更像是一个对于TAR的惩罚。曾经统治柏林爱乐的她,此刻在地球另一端的一座逼仄的小音乐厅里,在一群奇装异服的观众面前,指挥着一群稚气未脱的孩子,演奏着新潮的、光怪陆离的的配乐——注意是配乐——音乐在这场音乐会中,甚至都不再是主角,甚至不比投影屏上放映的动画更能吸引这些游戏爱好者们的目光。没有人会在意指挥对音乐的处理和表达,没有人会将TAR当作这场音乐会的主人。在古典乐之外,人们不再对指挥心存敬畏,不再关注指挥的作用,他们只是在音乐的助推中狂欢。TAR终于跌落神坛。


塔尔Tár(2022)

上映日期:2022-09-01(威尼斯电影节) / 2022-10-07(美国)片长:158分钟

主演:凯特·布兰切特 诺米·梅兰特 尼娜·霍斯 马克·斯特朗 苏菲 

导演:托德·菲尔德 

塔尔的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