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在纸上停停又走走,阳光微斜,将它的影子慢慢缩短又渐渐拉长。我已经保持这样的姿势,两天了。
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胸膛中有一些东西想要喷薄而出,但是由于这东西太过厚重而无法完全宣之于纸上。语言在这一刻也终于变得苍白又无力。我终于也要成为无话可说的人了么?
可就算我此刻没有了任何声音,我还是想把它,把这个名字告诉你——它是《我的诗篇》,我人生中看的第一部众筹电影,也是全球第一部工人诗歌纪录电影。现在我把它推荐给你。我相信你一定也愿意真诚的被打动。
黑梦一般混沌的现实与牡蛎一样柔软的理想,这构成了他们的诗篇。他们是谁?是富士康流水线工人,是叉车工,是爆破工,是制衣厂女工,是离家多年的少数民族工人,是深井旷工.......他们是我们平时常常忽略又常常提起的农民工群体。他们的诗在高高的楼顶上痛饮阳光,又从高处跃下来,摔个粉碎,最后被拼接起来,长出翅膀;他们的诗在深井里生根发芽,在地心深处的地下矿井里品尝孤独,在热气蒸腾的地方被汗水浇灌,又在无声的深夜里伴着微弱的灯光开出了花。你瞧,诗歌的生命力多么顽强。
可以说,《我的诗篇》是一次集体性的社会朗诵和呼喊,让我们看到:诗歌,也可以成构造社会的一支重要力量。也让我们听到了来自他们的需求。当他们一群来自天南海北的人们走上台前,用夹杂着各地方言口音的普通话朗诵自己写的诗歌的时候,我热泪盈眶。
我们是爱诗歌的,不管是为了寻找海德格尔所说的“诗意的栖居”,还是因为“歌诗合为事而作”。不管是哪个年代,诗歌都应该是最接近我们灵魂的一种文学体裁。可是,愈往近走,诗歌愈成为一种高高在上的文学形式,我们觉得它是形而上的,是与生活脱节的,因此诗歌愈来愈成为边缘文学。
尼采宣布了上帝之死,把人的自由意志拉回人间;这群普通平凡的工人们把诗歌拉回人间,于是我们看到:当代中国,诗魂不死。
《我的诗篇》真实记录了在中国的转型期中精神与物质的强烈反差,这是这个时期中国的特殊性,是需要有人记录的。工人生活很苦,但是他们的精神是向往美好的,而这种极度的反差又是由我们当下这个社会造成的。《我的诗篇》中的诗不是孤立的,它们都和生活中的东西密切相关。它反映了一个群体、一个时代的农民工的生存状态。
在片中我听到邬霞说:“诗歌是最能抵达人的灵魂的东西,我就想过诗意的生活。”于是即使生活想要把她压垮,她也始终高昂头颅,微笑着生活。
听到老井说:“在地心深处的时候,人有一种本能的恐惧。这个时候你就会想到还有诗歌陪伴着你。”于是他在地底,在头顶随时可能会塌下来的石头底下,写下诗篇。
听到乌鸟鸟说:“写诗是不会停的,不管生活多么的不容易诗歌都是没有办法丢弃的。”于是即使是在找不到工作也无路可退的时候,他会去诗歌里寻找一片天堂。
听到陈年喜说:“人孤独的时候是需要有一些慰藉的。我在地心深处的时候,会读诗,或者是唱歌。如果你某个时刻听不到我的声音了,那我可能是走远了或是不在了。”诗歌是可以同生共死的东西,与生命和灵魂合二为一。
还有人说:“诗歌可能是这世界唯一一个我不会抛弃它,它也不会嫌弃我的东西了吧。”于是我们看到,诗歌虽然不具张力,带着痛感,却带着温暖人心的力量。
这一群人,他们是中国的喜鹊,也是中国的忧伤。让我欣喜地发现中国诗魂未死的同时又让我伤痛的发现,我们引以为傲的经济发展并没有给这群人带来实际的好处,反倒让他们流离失所。退回故乡么?云游四海,浪子回头,却是触不可及的故乡,早已“是一只走失的草鞋”。
他们默默地写着诗记录着世界,反抗这世界。他们在地下通道里拥堵着,只为了讨回自己的他们的工薪。他们高举纸牌,直视着镜头喊着:“如今我们跪着,我们毫无惧色地跪着。”他们仰着头说:“阳光不会公平的洒在每个人身上。”
印象最深刻的是深井旷工老井下井时候的那个场面。随着机器离地心越来越近,出口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了一个小光圈。不断拉长的镜头让我突然意识到,我们走得越来越远,我们自以为我们离文明越来越近,但是其实可能正好背道而驰:我们离光明越远,也离文明越来越远。
走出电影院的时候我听见有人评价这片子太压抑了,这或许就是很多人不爱看这部纪录片的原因吧。也有人觉得《我的诗篇》作为纪录片有些地方过于煽情,不够冷静。但笔者以为,纪录片应该是一种自由的表达方式,没有人来规定纪录片要拍成什么样子,最重要的是想要表达的东西这部纪录片是否完整地表达出来了。从这个方面看,纪录片也是有灵魂的,它也可以是有温度、有情感的。
我们吵嚷着:有的人死在了三十岁,埋在了八十岁。然后我看着一群人不发一语走过我的身旁。一个中年人回头对我说:“年轻人,我真是希望我是你这个年纪。这样我一定不会像你一样虚度时光。”
我羞愧地低下了我高昂的头颅。
《生活是一场战斗》
经历痛苦的过程是开花
绝望的是发芽
你不知道有什么样的以后在等着它
但它已经生根
但它已经发芽
但它已经遭受了苦难
也即将长大

我们在经历着我们曾经不知道
现在不知道
可能将来也不知道的生活
春天形同虚设
生活已把我谋杀
生活是一场战斗啊请你别害怕。
今夜我们只谈诗歌,不谈其他。
附:部分优秀诗作。

我青春的五年从机器的屁眼里出来
成为一个个椭圆形的圣诞玩具
出售给蓝眼睛的孩子
——谢湘南《前沿轶事》

一个异乡人
一个没有文凭的人
一个诗歌爱好者
一个说梦话的人
一个忧郁的影子
一个行走不定的人
一个试用期的人
——谢湘南《试用期与七重奏》

你们在别处出生
但不约而同来到此地
珠链滚入不同的白天与黑夜,青春戛然而止
生命的刻度在城市的表盘上取得一个终点
火热成为与你们无关的事
你可能的理想随同身影一起模糊
你是否还有未了的心事
或许你们在夜晚还会来到城市上空散步
而这城市已认不出你
——谢湘南《葬在深圳的姑娘》

我每天劳碌不止
为了在一个工厂里和平地安排好整个世界
——郑小琼《工业时代》

我像流水线一样辛苦的光阴,和最新款手机一起打包
贩卖到大洋彼岸,等候下一个轮回。
——许立志《打工仔》

左手用于白班,右手用于晚班
老茧夜以继日地成长
——许立志《车间青春》

不必叹息,或是悲伤
我来时很好,去时,也很好。
——许立志

只待一声命令
悉数回到秦朝
——许立志《流水线上的兵马俑》

我听到打工生活略显疲惫
流经血管,它终于抵达笔端
——许立志《车间,我的青春在此搁浅》

这个早上我不再是低着头颅的打工仔
我是抬头挺胸的汉朝将军
暂以最后一箭
洞穿匈奴首领的胸口
——许立志《杀死单于》

在黑暗里一次次地发出,无声的求救信号
再一次次地听到,绝望的回响声
——许立志《我一生中的路还远远没有走完》

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
他们把他叫做螺丝
我咽下这工业的废水,失业的账单
那些低于机台的青春早早夭亡
我咽下奔波,咽下流离失所
咽下人行天桥,咽下长满水锈的生活
我再咽不下了
所有我曾经咽下的现在都从喉咙汹涌而出
在祖国的领土上铺成一首
耻辱的诗
我想在凌晨五点的流水线上睡去
我想合上双眼,不再熬夜和加班
此行的终点是大海,我是一条船
——许立志《远航》

沿着流水线,笔直而下
我看到了自己的青春
汩汩流动,如血胶地
我都不曾发现
自己早站成了
一座古老的雕塑
——许立志《流水线上的雕塑》

牛彻底退出了耕耘史,静静地为餐桌养育肉
祖传的游戏,正在孩子们中间消失。
——乌鸟鸟《家园狂想曲》

你独自在没有我的故乡
提着心吊着胆
而我,独自在没有你的异乡
就像一棵撒哈拉沙漠的仙人掌
浑身长满了思念的刺
——乌鸟鸟《致妻子》

爸,生活有多艰难,就有多珍贵
我们的小屋就是暴风雨中宁静的鸟巢
——邬霞《家》

我一定会昂起我的脑袋
向着阳光生长
像工厂灰墙上的爬山虎
——邬霞《爬山虎》

我不会诉说我的苦难
就让他们烂在泥土里
培植爱的花朵
——邬霞《我不是没有想到过死亡》

黑暗的巨手忽地一翻,顶板上就落下
一大块煤,将它紧紧拥抱
——老井《煤火》

原谅我吧,兄弟们
原谅我不会念念有词,穿墙而过
用手捧起你们温热的灰烬
与之进行长久的对话
地心太黑,太封闭
兄弟们,不要在此悄然哭泣了
——老井《悼念诗》

不远处,轰隆的撞击声传出
矿车蜂拥而上
它们是装满了沧海桑田的
另一种贝壳
——老井《贝壳》

有人拧亮了矿灯行走
仿佛乌云点燃了闪电
——老井《幽冥之旅》

煤层、石缝间的老灵魂
无色。无味。无情。
——老井《瓦斯》

再低微的骨头里也有江河。
我选择爆力,劈山救母。
——陈年喜《宿命》

活着,就是冲天一吼
真理和真情,皆在民间。
——陈年喜《秦腔》

我在五千米深处打发中年
我把岩层一次次炸裂
借此,把一生重新组合
我身体里有炸药三吨
就在昨夜
我岩石一样,炸裂一地
——陈年喜《炸裂志》

好些年了,我比一片羽毛更飘荡
从大凉山到嘉兴,我在羽绒服厂填着鸭毛
我被唤作“鸭头”时,遗失了那部《指路经》
好些年了,村庄在我离去中老去
此刻,他用一条小兴场的泥路
反对我的新鞋,迎接我的热泪
好些年了,我的宇宙依然是老虎的形状
一如引用古老的《梅葛》的毕摩所说
颤抖的村寨跳进我的眼瞳,撕咬我
好些年了,儿时的伙伴已建起小楼
我也回到了大地的中心,我的土掌房
三块锅庄石,三根顶梁柱
父亲笑呵呵,在火塘边抽兰华烟
像温暖的经书,让我念诵不已
他的拐杖又长高不少
而母亲笑呵呵,在我心里
今夜我要睡在她的旧床上
今夜我必须做梦
因为我错过了祭祀
——吉克阿优《迟到》

我谎称自己仍然是彝人
谎称晚辈都已到齐
但愿先祖还在
还认得我们穿过的旧衣
——吉克阿优

我真是一个混蛋,不顾母亲祖传的念想,饿着肚子
在大街上和一群人,朗诵太阳
——郭金牛《写诗的骗子,是我》

一个人穿过了一个省,一个省,又一个省
一个人上了一列火车,一辆大巴,又上了一辆黑中巴
下一站
祖国,给我办了一张暂住证
祖国,接纳我缴交的暂住费
——郭金牛《庞大的单数》

一块水泥加一块水泥,这不是大地么?
种子知道。
一条工业排水道加一条河,还不是一条大河么?
鱼知道
中国制造。
——郭金牛《罗租村往事》

少年,某个凌晨,从一楼数到十三楼,
数完就到了楼顶。
他,飞呀飞
鸟的动作,不可模仿
少年划出一道直线,那么快
一道闪电
只目击到前半部分
地球,比小镇略大
迎面撞来
——郭金牛《纸上还乡》
注:郭金牛的《纸上还乡》在海外被翻译成德语、英语、荷兰语和捷克语,引发西方媒体关注。

我的诗篇(2015)

又名:The Verse of Us

上映日期:2017-01-13(中国大陆) / 2018-01-15(中国大陆重映) / 2015-06-17(上海电影节)片长:104分钟

主演:陈年喜 邬霞 乌鸟鸟 老井 吉克阿优 许立志 

导演:吴飞跃 秦晓宇 

我的诗篇的影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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