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那年，我嫁给子虞，他有姿貌，精音律，是沛国所有女子倾心的人。人们都说，我们二人是天作之合。连我也是这么认为，他心系天下，在沛国官居要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主公赞他有“王佐之资”。我一直觉得自己是整个沛国最幸福的女子。那一年，子虞率兵攻打境州，与炎国战神杨苍于阵前交手三合，中了杨苍拖刀。都说杨家刀法，至刚至阳，中了杨苍刀的人，非死即残，子虞也不例外，自伤后始终未能痊愈。从那个时候起，子虞像是变了一个人，变得连我都好像要不认识了。卦象显示“这卦至阳至刚，没有女人的位置”，“需七日连雨，水漫则胜”。我读的懂七日连雨，可复境州，却读不懂什么叫做“至刚至阳，没有女人的位置”。鲁严说，子虞单刀赴会，去境州给杨苍拜寿，此时正在殿外求见。我看着那个人从连绵阴雨中走来，他朝服在身，健硕挺拔，身姿飒爽，任何人去看，都会觉得他和子虞一般无二。可只有我知道，他不是子虞，他只是一个被命运的洪流推着向前的可怜人罢了。子虞对我说，“春分那天，家父被人刺杀，叔父担心我落此下场，他寻遍天下，终于找到一名八岁男童，其样貌与我酷似，把他带回府中，秘密训练。这就是今天的影子。”一年前，子虞伤口发作难愈，这才启用了影子。他不甘心在杨苍的手下吃亏，想用影子去替他完成自己收复境州的大业。从那天起，影子有了名字，叫境州。境州对主公说，杨苍答应了和他的君子之约，七日后将于境州城前比武决战。我在子虞口中听到的杨苍，是十恶不赦的小人，可境州却说他已应约，难道事实并非如此，杨苍反倒是个言出必行的君子。不知道主公是发觉了什么，还是也听闻过影子一说，他要子虞与我弹琴鼓瑟。心意相通，方能琴瑟和鸣。
毫无疑问，我是爱子虞的，愿意替他满天过海，把他的理想当作自己的理想，和别的男人朝暮相处，即便这个男人和他一模一样。可境州就是境州，他不是子虞，自然不能与我和鸣。
有个声音告诉我，绝不能让主公发现影子的秘密。为了子虞，我愿意置身死地。
“我曾立下誓言，境州一日不收复，我便一日不鼓瑟，如有违背，断指。”主公以王威逼迫，我只能断指，境州却拦下了我，以断发代妻谢罪。那一刻，我忽然发觉，自己也分不清他是境州还是子虞了。
穿过屏风暗道，我见到了子虞，这时的他，形容枯槁，骨瘦嶙峋，谁都看出是那个雄姿英发的沛国大都督了。他说，境州，我找到你娘了，她就在境州城，在你们家的老房子等你，收复了境州，你就可以家人团聚。不知怎么的，我的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我开始为这个渴望回家的孩子担心起来。子虞说，这琴，得补上。我便开始教境州弹琴，面对着一个酷似子虞的男人，朝夕相对，假戏做久了，自己也不确定是不是对境州动真情了。那天，我把装着解药的香囊交给境州，我告诉他，你不是影子，你生在境州，是等着回家的人。“我从小被秘密囚禁，你们这些高贵的人知道我最怕什么吗？是黑暗。没有人，没有光，没有声音，我一个人在黑暗里，我到处摸，到处摸！我摸遍了墙上每一条缝，为了不让我自己发疯，为了证明我自己还活着。”我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永远只睡在地上，留一盏灯。这个在众人面前的大都督，子虞面前顺从的影子，只有在面对我，才是境州。朝堂上，主公突然发难验伤，境州从容应对，有惊无险。子虞却说，他做的伤无人可以识破，主公在使诈。鲁严复命归来，杨苍竟要让儿子杨平纳青萍为妾。众臣感到羞辱但无人敢言，田战公然反抗主公，险被射杀。我突然明白，这个青萍眼中无能的哥哥，不只是风流潇洒，他看似装疯卖傻，实则是成竹在胸，他一直懂得“攘外必先安内”，绵里藏针，不可捉摸。在时局纷乱，群敌环伺的天下，波云诡谲的，是朝堂，还有人心。杨苍的刀，照夜如昼，白日生寒，三合速杀，子虞设太极图，欲以水器沛伞克杨苍刀法，他与境州多次演练，却终不得破解之法。子虞当局者迷，我却看了出来，天下之柔弱莫过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水为阴，火为阳，只有以女人身形入伞，借雨水湿滑，以柔克刚，方能赢了刚猛烈性的杨家刀。子虞大喜，忙让我带境州练习，果真破了拖刀。子虞说，杨家刀法势不能久，以此伞法必杀杨苍。我却惴惴不安，三合之后，境州岂不是生死难料。可子虞好像并不关心，好像他想要的，只是撑过三合，只是那半个时辰。这天，境州带着子虞的命令见了田战，他让田战训练奇兵，作破城的敢死队，并邀他于斗室一叙。我不知道子虞对田战说了什么，只是仿佛看到子虞，在这斗室之间，运筹帷幄，搅弄风云，人人都成了他的棋子，包括我。境州赴死前的那个夜晚，我问他，“其实你有很多机会可以离开，为什么？”我看到在黑暗中的境州，害怕得发抖，蜷缩进角落，不知是出于同情还是爱情，我上前抱住他，安慰他，与他缠绵。我只想告诉他，我是在意他的死活的。决战那天发生了什么，我无从知晓，只是后来知道境州破了，杨苍父子死了，青萍也死了，境州却不见了。关于青萍的死，我很意外，我想起那天在斗室隐约听到子虞对田战说的话，“我为王，你是都督。”，难道主公也对田战说了同样的话？我穿过屏风去找子虞，却发现了密室墙上的窥孔。我知道，他一定看到了那一晚。原来我的夫君，沛国高高在上的大都督，藏于斗室，也会嫉妒影子，也会恐惧影子。我向子虞提出合奏，他弹琴，我鼓瑟，银瓶乍破，铁骑突出，一曲过罢。从琴瑟声中，我明白，面前的这个子虞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子虞了，我和他的心中有了缝隙，再难琴瑟和鸣了。我还明白，不论境州能否在杨苍刀下活下来，子虞都不会放过境州的母亲，更不会放过境州。朝堂之上，庆功宴上，我又见到了境州，他居然还活着，那一刻我既惊喜，又有几分担忧。主公让群臣回避，只留下了境州、鲁严和我。我目睹了主公亲手杀掉鲁严，仿佛把青萍的死全怪在他的头上。他还道破了替身之谜，想让影子取代真身，让境州成为一个俯首帖耳的子虞。我看到蒙面杀手端着一个木匣子进来，那是呈放人头的匣子。主公大喜，我害怕极了，我不敢相信那是子虞的人头，不敢相信子虞就这么死了。揭开匣子刹那，我闭上了眼，一把利剑洞穿主公的胸膛。果然，子虞不会那么容易死，蒙面杀手是他的伪装，他大笑，你竟然杀掉境州母亲，嫁祸于我。他还说自己时日无多，让境州带我走，只恨自己一生醉心于权谋征伐，未领略过天下之美，让我们去替他看看。看着子虞奄奄一息，我竟不能分辨此时他的话是真是假，是临死前的善意，还是又一个骗局？我竟有些希望，境州可以带我离开，离开这个刀光剑影，权利阴谋的黑白世界。电光火石间，境州亲手刺死子虞，随后将主公杀死，并把凶器握于子虞的手掌中。我亲眼目睹了一场腥风血雨，我爱的两个男人和主公争夺权势的一场较量，残忍、血腥得让我颤抖，我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卦象，“这卦至阳至刚，没有女人的位置”。境州慢慢走向我，却不是要带我走，他把我给他的香囊放在了我的手中。我知道，境州也变了，变得面目全非。命运是盘大棋，没人能够真正操控棋局，我不怪境州，他在黑暗中冲破枷锁，挣扎求生，是因为唯有如此才能存活。当一旦曾尝过了权力和欲望的甜头，再也没有人甘心从中逃离，境州亦然。我想到境州对田战说，以前我是你的都督，以后我还是你的都督。“没有真身，哪来的影子？”“没有真身，也有影子。”那个满身带着阳光的境州终于还是变成了另一个让我憎恨的子虞。我看着境州打开朝堂大门，向众人宣布：主公遇刺身亡，凶手已被本都督当场击杀。我发狂一般奔到大殿门口，手拉门环，却停住了。透过门缝，我仿佛看到了子虞透过密室窥孔看到的一切，仿佛看到暗无天日的囚室里，吃人的猛兽一点一点贪婪地吞噬着残存的善念与良知。这里的一切秘密，只有我知情，只要我不说，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我，到底应不应该说出来？
